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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抚着脸,呆然看眼前人怒焰冲天,迟疑开口:“陛——”
“不要叫朕!”来人厉声阻断他话头,“才受了点委屈就想偷偷摸摸逃走,你就只有这么一点出息?”
“臣——”
“臣什么臣?你递了辞表,摆明了不愿当朕的殿上之臣!好,你不干,那朕也不干了!”修衡越说越是气苦,一把扯开身上的玄色罩衫,狠狠扔到地上,露出里头的浅色常服。
“是你逼朕去当明君的,你都要走了,朕干什么一个人在那里唱大戏?”他将马鞭紧紧握在手中,锐利的眸子里满是狂怒。“朕看错你了!本以为你是可以为心中理想百折不回的大丈夫,却原来这样一点风浪都禁不起!平日里张牙舞爪,一旦受点委屈,就什么都不敢看,就要躲起来了是不是?你这样胆小又硬邦邦的人,莫说是朝堂上的风云诡谲,便是在乡野山林,依然过不得称心日子!你不玩了是不是?好!谭漠村!”
漠村被他气势所慑,忙不迭回应:“草民在。”
“去雇辆好点的车,你们要去哪里,朕也去,游山玩水不知道胜过处理国事千倍万倍!江山社稷,百代基业算得了什么东西?御史可以逃跑,皇帝自然也可以逃跑!长庚要灭便叫它灭亡,有谁要当皇帝也只管当,朕什么都不管了!”
子陌没见过他这样暴跳如雷的样子。心中与其说是觉得惊惧,不如说是羞愧。无论私德如何,他都在遵守当年承诺,尽力做个好皇帝了,反观口口声声说着社稷万民的自己,受了一点错待,竟然就想着要逃跑,怎样都说不过去的。仕途险恶,也不是今天才知道的事情,只因为被保护得太好,反而把再正常不过的情形,当作洪水猛兽来躲避了。逞一时之气逃走,徒然惹得亲痛仇快而已,诚如他所说,这样胆小的自己,不论逃到哪里,都是无法立足的。
深吸口气,看向兀自破口大骂的长年“保护者”。“您闹够没有?”
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吼得这样大声,旁边都有人在看了。
“你还有脸嫌朕闹?是谁在任性谁在闹?”修衡恨恨扔了马鞭,靠前一步,双手紧紧箍住子陌臂膀。“呈了个狗屁不通的折子上来,朕还没来得及看就管自己落跑,朕昨晚好话说尽,总是这样,一句话都不听,就顾着自己横冲直撞,你是吃定了朕不能拿你怎样,才成心来耍朕的是不是?”
“昨晚的保证,您可愿发誓?”旁的事情,都可以试着去直面,唯独那一件,实在是……
他一愣,继而烦躁地道:“走都要走了,还发什么破誓!”
“您发是不发?”
听他紧逼的语气中似乎话外有音,修衡不觉镇定下来,换上肃然神情。“朕说心中最重是你,你也不要听,那么朕以你最重的江山社稷许诺:除非你甘愿,从今往后,楚修衡决不动秦子陌一根汗毛。”
虽觉“除非”有些多余,但差强人意。子陌挣开他双手的钳制,转回头,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漠村,咱们走。”
谭漠村一愣:“去哪里?”
“司隶校尉府。”
无视站在原地陷入呆滞的两人,子陌径自往回城的方向,大步流星。
被他骂醒是其次,最重要的,集市上人们将他簇拥在中间的时候,忽然觉得确实有人是需要自己。
若能够一直被这样需求,就算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不屑,又有什么好后悔?
不是没有人认同,只是这些人,不在自己的圈子里而已。粗糙的手,率直的眼,热情的言语;辛勤劳作,精心买卖,养活整个长庚的,是这些人,而非四体不勤的衮衮诸公。
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听朝臣们赞一声好才入仕途,他们怎么说自己,又有什么打紧。从今以后要想得分明:只要不被百姓骂,能在百姓面前问心无愧,在朝在野,他都心中自在。
24.
“蔺司空家仆低价强买民田三百余亩,十数农户因此踯躅街头。请陛下速遣有司纠察此事。”
修衡将奏折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才说道:“蔺博超是朕的姑父,为人素来谨慎,从无大过,这一节,秦卿是知道的?”
“蔺大人为官尚属本分,失在驭下不严。今日只是纵容家仆强买农田,如今不立即加以惩治。难保日后为小人利用,变本加厉,其余群臣亦起而效尤。”他也一直当蔺司空是朝野中难见的仁厚长者,若不是被一伙百姓拦轿告状,压根未曾想过他也会出什么漏子。
修衡端起茶盅来啜了一口,再审视眼前人的决然神色。
“水至清则无鱼,不是什么大的过错,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蔺博超为人不错,朝中鲜少树敌,你若是硬揪着他的错处不放,惹来的反感,恐怕不只是他一边而已。”
“臣诚知自己树敌无数,再多一些也已无妨。”官场关系盘根错节,若每个人都怕树敌,不敢得罪于人,还有谁能为百姓出头?
修衡忍不住摇头:“秦卿啊,这世上事情,不是只有黑白两面,你过于好恶分明,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秦子陌人缘之差,已经到了令他都瞠目的地步,现在是有他在一旁斡旋,尽力维护两造平衡。但众人积怨日深,总有一日爆发开来。若换了是普通朝官,他用完之后,大可以或贬或杀以平众怒,但是秦子陌不同,这个人,于公于私,自己都是无论如何想保住。
“律法森严,黑白本当分明。臣何尝不愿意和气做人,只是这天底下有太多不平之事,臣只怕自己不管,便再无人管。臣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手刃奸人,只能仗着长庚律令与陛下英明,略尽绵力。”自打决定不离开京城,个人生死荣辱便已置之度外了。
“你!”
瞧瞧瞧瞧,偏他这副臭脾气,满口的大道理,无论说了多少次都不听,也完全不顾旁人有多担心。
看他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气着气着,又禁不住笑了出来:“罢罢,没有这样的硬气,也就不是铁面御史了。”
顿了一顿,修衡忽然叹气,幽幽道:“朕一旦不在,又有谁能容你。”
子陌有些吃惊地看向他,随后不带半点玩笑地,认真回复他的戏谑。“若您先走一步,臣恐怕也只有在灵前自刎一途了。”
皇帝的容忍,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参劾的大小官员中,贵胄宗亲难以计数,能够顺利地办下来,全仗他准奏在先,顶住各方压力在后。子陌心中雪亮,一旦山陵崩,自己在这块地方,找不到尺寸立锥。
“自刎灵前,嗯,”修衡摩挲着下巴,似是悠然神往,“想来是不错的场面——没办法,看来朕就算走了,也要带着秦卿在一边絮絮叨叨。”看他脸色又开始有些不自然,修衡适时终止话题。
“蔺博超那边,朕斥责几句,着他把田地还了。朕听说他的长子学问不错,秦卿也见过吧?也该是年轻人入朝的时候了,明日便拟道保荐的折子上来。”
“……是。”子陌看他一眼,躬身行礼。
他,又在这样帮他了。
修衡端详他神情好一会儿,方才叹道:“真是不识趣的人啊。”
明明感动得紧,却硬是作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无论对自己还是旁人,秦御史严苛一如既往。
“彼此彼此。”明明心知肚明即可,却偏要故意说出来刺他,皇帝陛下的性格,恶劣一如既往。
说是君臣,此刻氛围,却更似朋友家人。
——这是,一方进一步,另一方退一步,所达到的平衡。
25.
“嗯,此事办得极好!秦卿想要什么,朕办得到的,一定封赏。”
“谢陛下。”子陌缓了严峻神色,对他施礼,又忍不住抬起头来问道:“是——真的可以吗?”
知道他心意以后,受称赞时,心中总会有疑惑,不清楚是自己果真做得出色,还是不过他随口说来讨好而已。
修衡不悦地道:“这是说的哪里话,朕何时诓过你?”
看到他放下心来,有些欣喜的样子,修衡也微微扬起嘴角。
大多数时候自己赏罚分明,就算是他,出了纰漏时,也要责罚的。可是秦子陌这个人对自己太过苛刻,几乎从不自认已经做到最好,因此偶尔、稍微夸大其词地赞许一下,也有其必要在——自然,这种事情,是不能被他知道的。
“那臣希望陛下——”
修衡突然想起什么,摆手阻止他讲下去。“先说好,这次可不准你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