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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阻止你杀人实际是在救你……”
“223上尉,你怎么了?魂不守舍。”4号长官大声问,喝断了我大脑中的交战。
“他……那个五月党徒的脑细胞……”我不知怎样才表述得清楚,“他住在我的脑袋里,还说话。”
4号长官轻叹:“胡言乱语。你病得不轻,再到医生那里去一趟。”
我闭嘴,立正,行礼,转身离开。
“不怪你,其实连我也不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韦纳在安慰我(敌人居然也安慰我了),“当我的大脑中的信息源源不断流进你的大脑时,某些脑细胞的功能也从信息流中散逸出来,所以,我能思考,并能与你沟通。”
“我没有与你沟通的欲望。”
“平常人与人接触靠语言,而我们是脑细胞对脑细胞,简直是一大飞跃。林铛儿,相信世间只有我俩能真正做到坦诚相待。”
“我对这些飞跃没有兴趣,我只想赶快去实验室把你的所有的记忆抠出来。然后,拿起枪,把你们这些五月党徒统统消灭光!”
“你很热爱帝国吗?”
“无可奉告。”
“林铛儿,你快乐吗?你满足吗?你幸福吗?你有自己个人的感觉吗?”
“我从来不想这些无聊的问题。”
“人的大脑天生就是用来想问题的。林铛儿,你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与一个极聪明的大脑,可是你自觉自愿地把自己变成了机器,以前是战争机器,现在是复制记忆的机器。林铛儿,你是人啦!找回你自己!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大脑去思考,再不要盲目听候指令,服从指令!”
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高声尖叫,甚至用手重重地捶自己的头,可是他的言语仍从我脑中清晰无比地流过。
八
由于我的目的只是过过瘾,缓解一下心理压力,所以只参加了战斗的收尾工作。
仅仅离开战斗部队一个月,等离子枪似乎增加了重量,我的手感到有些吃力。防辐射头盔显得憋闷,红外线感应器操作起来竟有些生疏,甚至连搜索时的步伐也迟钝了,没有以前灵活敏捷。
所过处俱是残垣断壁,前面的锋线部队的毁灭性攻击非常彻底,这个地区像被泡在硫酸中清洗了一遍。其实,我们城市扫荡队的目的就是把只要沾染了“五月党”气味的地方均变成不毛之地,以令“五月党”在帝国内无处藏身。
突然,我腕上的感应器尖叫起来:附近有人。仿佛一瓢冷水从头浇下,我全身猛地兴奋得战栗起来。
终于轮到我再显身手。
我悄悄地摸索过去,每一步骤都完全符合教科书的要求,每个动作都完美无缺。
转过沙砾,感应器抖动得更急促,我凌空跳下,大喝:“杀!——”
瞬间,我愣住了,眼前不过是两具尸体。由于尸身还有温热,使得感应器发出了错误的指令。
他们显然是两母女,俯卧在碎石上,母亲把女儿压在身下,似乎想以自己的身体掩护女儿。她背部的衣衫全被气浪撕碎,露出雪白的肌肤,映得那一头黑色的短发分外刺眼。微风吹来,几绺黑发飘动着,发梢竟似钢针一下一下刺到我心中。
突然间,我有一种极陌生又极熟悉的感觉,又想哭,又想吐。全身上下再度莫名其妙地颤栗起来,很累,很倦,很惶恐。
九
我又回到了实验室,表面上,我忙极了,从早到晚不停地说,口舌几乎磨破。然而,说话的不是我,真正的我极其空虚无聊,整天地躺着,只想心事。虽说我已三十多岁,经历的生活却十分简单,实在没有多少心事可想。
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有点怀念韦纳了,我想与他对话,但他没有回应。
我开始打瞌睡,这是衰老的表现,我很悲哀。
“不会的,林铛儿,你还有未来。”
一个意念清晰而深刻地闪回在我脑中,是韦纳。我有一点莫名的高兴,精神一振:“刚才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出现?”
“去查看你最近的记忆。林铛儿,我很高兴,你一个人也没杀。”
“我本意是想多杀几个的,只不过没有机会。”我恨恨地想道。
“林铛儿,连你的思想也要撒谎,可惜你忘了我在什么地方与你交流。”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思索了一会儿:“韦纳,请你仔细查看我的大脑,看我是否已失去作为战士的优秀素质,沦为平常人。”
“做平常人有什么不好?只有平常人才能体会到生活中的种种乐趣。正是因为缺乏平常人,整个帝国都变态了。”
“韦纳,帮我审视一下自己,为什么看见尸体我就手足发软?”我的头开始痛起来,不知为何,那两具母女紧拥的尸体总在眼前晃荡。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韦纳没有出现,我知道他正在我脑中各个层次的记忆中游荡。
当他再次出现时,已是傍晚。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我不明白原因的快乐。“给你看些东西。”
没有经过双眼,一个女孩子的影像直接进入我脑中:小小的,瘦而弱,头发似枯草般,衣衫褴褛。她钻进一个庞大的垃圾处理场,专心致志地在臭味熏天的污物中翻寻东西。
我的脸抽搐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这一幕竟然如此熟悉,那些我要竭力彻底忘掉并以为已经忘掉的往事,竟又历历在目。
二十年前,天一黑,我也去垃圾场,寻找一些还能进口的食物。
耳边仿佛又有人唤我:“垃圾女!”一声声尖利的呼唤刺痛我的心。也许正是因为幼年受尽欺凌,所以我发誓将来要出人头地,并有意把自己锻造得比大多数男性还要强硬、冷酷。
我觉得自己眼中酸涩,似有眼泪正在涌动,我竭力控制着情绪,问:“她为什么生活得这样苦?是不是与我一样,自小失去父亲?”
“是的。她的父亲死在你的手中,如果你还记得八年前落基山脉的那场屠杀。”
我如遭当头一棒。尽管我杀过的人太多,早就忘了谁是谁,单记得那次行动后得到一枚勋章。
“她父亲是五月党徒?”
“不。是个平民,只不过她家凑巧靠近我的一个集合部。斩尽杀绝,不是你的一向最简便而又行之有效的战术吗?”韦纳的讥讽里充满了悲愤。
“不!”我尖叫一声。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鄙视残忍,连自己也不愿多看一眼。我不能再面对这一个我,我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周围的试验人员全围过来。
“头痛。”我疲倦地回答。
4号长官看了医生一眼,后者迟疑了一下,递给我一颗药:“吃下去,睡一觉,头痛就会消失。”
韦纳还在我脑里述说着。我近乎悲哀地要求他:“闭嘴,我宁可去死也不愿意再让你剖析我。你是个专挖人疮疤的流氓。”
“林铛儿,你现在为自己的过去羞愧,同时迁怒于我。其实,现在的你已经有了一些连你都未察觉的变化。”
“什么变化?”我不禁问。
“快吃药!”4号长官不满我的犹豫,大声催促道。
我宁可再头痛一会儿,也要先知道我身上有些什么新东西。要是一睡觉,等于关闭了与韦纳沟通的大门。
我把药丸压在舌底,咽了咽口水。医生扶着我平躺下,一边说:“十秒钟后,你就能摆脱所有不适。”
我闭上眼,一边追问韦纳。
“那两具尸体令你想起了自己,想起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潜意识,你把女童尸体当做了自己,当年你的母亲也是这般用血肉之身为你挡避世间的腥风血雨。所以你面对的不仅是尸体,而是你在世间所得到的仅有的亲情。可这些珍贵的情愫已在你们的枪下被轰成千万碎片,这就是你手足发软的真正缘由。林铛儿,你现在在恐惧,在羞愧,我真为你高兴,你终于像一个人了,你已经有人性了。”
我感觉得出韦纳的喜悦是真诚的。“人性。”我慢慢地咀嚼着这个词,胸中涌起一丝自豪,就像在学校考第一受了表扬一样。
周围人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进我的耳朵。
“她这是用脑过度。”这是医生的声音。我没有睁开眼。
“可我没有时间让她休息。”4号长官说。
“信息的输送速度太快,不出一个星期,她整个人就会废掉。”
4号长官轻松地回答:“没关系,只需五天,就能把这个五月党徒的记忆掏光。一个星期后,223变成什么都不用管了。”
医生嘟哝了句什么。
4号长官严厉地命令:“你每天给她药丸,缓解头痛,其余的我负责。”
我的心愈发沉重和悲哀了。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