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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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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老侍女将韩安救醒过来,韩非那双明澈的眼睛正幽幽扫视着韩安。韩安顾不得许多,又大声号啕起来,似乎立即又要哭死过去。韩非终于不耐,枯瘦的大手拍着榻栏愤愤然叹息道,自先祖韩厥立国,韩人素以节义闻名诸侯,曾几何时,子孙一摊烂泥也!可韩安依旧只是哭,无论韩非如何愤愤然讥刺,依旧只是哭。
    “软骨头!有事说!哭个鸟!”韩非粗恶地暴怒了。
    韩安心下大喜过望,抽抽搭搭止住哭声,万般悲戚地诉说了姚贾入秦胁迫韩国交出韩非的事,末了重重申明道:“非兄若去必是大祸,安何忍非兄入虎狼之口也!”说罢又是放声大哭。韩非却久久没有说话,对韩安的哭声浑然无觉。良久,韩非冷冷道:“我若入秦,韩国或可存之。”韩安猛然一个激灵,又立即号啕大哭道:“非兄不可!万万不可!韩国可以没有韩安,不能没有韩非也!安已决意,迁都南阳与秦军决一死战!”韩非淡淡一笑道:“危崖临渊,韩王犹自有术,出息也!”
    韩安大是尴尬,止住了哭声却一时找不出说辞了。
    “老韩衣冠,王室可有?”韩非突然一问。
    “有!”
    “老式韩车?”
    “有!”
    “好。韩非入秦。”
    韩安实在没有料到,韩非答应得如此利落。当夜兴冲冲回宫,韩安立即下令少府、典衣、典冠少府,韩官,掌国君私库。典衣,掌国君服饰。典冠,掌国君冠冕。三署合力置备韩非车马衣饰。幸得韩国前代多有节用之君,老式物事多有存储,一日之间便整顿齐备。验看之时,少府却低声嘟哝了一句,又不是特使,如此老韩气象不是引火烧身么?韩安猛然醒悟,心下大是忐忑不安,遂连夜去见韩非,说老式衣车太过破旧有损公子气度。韩非却只冷冷一句,非韩衣韩车,不入秦!韩安只恐韩非借故拒绝,只好连连点头去了。
    三日之后,韩安在新郑郊亭隆重地为韩非举行了饯行礼。
    卯时,清晨的太阳跃出遥远的地平,照亮了苍茫大平原。一辆奇特的轺车辚辚独行,从新郑西门缓缓地出来了。这是韩国独有而战国之世已经很难见到的生铁轺车:车身灰黑粗糙,毫无青铜轺车的典雅高贵;生铁伞盖粗壮憨朴,恍如一顶丑陋的锅盖扣着小小车厢。韩国有天下最大的宜阳铁山,韩人先祖节用奋发,便以生铁替代本国稀缺的青铜造车,虽嫌粗朴,却是韩国一时奋发之象征。丑陋的铁片伞盖下挺身站着枯瘦高大的韩非,头戴一顶八寸白竹冠,身穿似蓝非蓝似黑非黑的一领粗麻大袍,与一身锦绣的韩王人马几成古今之别。这般服饰,是最以节用闻名诸侯的韩昭侯的独创,也是老韩国奋发岁月的痕迹之一。如今韩非此车此衣而来,煌煌朝阳之下,直是一个作古先人复活了。
    秦国特使姚贾已经早早等候在道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奇特的轺车,丝毫看不出好恶之情。郊亭外的韩王安大觉刺眼,眉头皱成了一团,偷偷瞄得姚贾一眼,见这个倨傲的秦使并无特异怒色,这才快步迎了过来。姚贾微微一笑,也跟着迎了过来。
    刮木嘎吱刺耳,笨重的生铁轺车终于咣当停稳。韩非下车,对要来殷殷搀扶的姚贾冷冷一瞥,大袖一挥径自走进了石亭。韩安尴尬地对姚贾一笑,作势请姚贾入亭。姚贾却一拱手爽朗道:“韩子离国,故人饯行,姚贾不宜,韩王自请可也。”韩安做出无奈的一笑,只好一个人走进了清冷的石亭。
    韩安举起了铜爵:“非兄入秦,鲲鹏之志得偿也!干!”
    韩非没有说话,一气猛然饮干。不待侍女动手,也不理会韩王,自己抱起酒坛咕咚咚斟满大爵又咕咚咚饮下。如是者三爵饮干,韩非长长一叹,看得韩安一眼,一拱手大步出亭。韩安面红耳赤,连忙赶上官道。韩非却连回望一眼也没有,嘭地一跺脚,那辆笨重的铁车已经咣当嘎吱地启动了。
三 《韩非子》深深震撼了年青的秦王
    “小高子,酒!”
    赵高快步过来:“君上自律,夜来不饮酒的。”
    “如此奇文,焉得无酒!”嬴政重重拍案。
    旬日以来,书案旁堆起了五七只空荡荡的酒坛,大书房则始终弥漫着一片浓烈的酒香。嬴政就是这样时而拍案痛饮时而连连惊叹,昼夜不停如饥似渴地读完了厚厚三大本羊皮书。饶是如此,犹不尽兴。在读完羊皮书的当日暮色时分,嬴政漫步走进了那片胡杨林,在金红的落叶中徜徉一夜,时而高声吟诵时而冥思苦想,及至潇潇霜雾笼罩天地,嬴政才回到寝室扑上卧榻鼾声大起,直睡了三日三夜。
    深深震撼嬴政者,是李斯带回来的《韩非子》。
    嬴政博览群书,可没有一部书能给他如此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受。
    读《商君书》,如同登上雄峻高峰一览群山之小,奔腾在胸中的是劈山开路奔向大道的决战决胜之心。读《吕氏春秋》,从遥远的洪荒之地一路走来,历代兴亡历历如在目前,兴衰典故宗宗如数家珍,不管你赞同也好不赞同也好,都会油然生出声声感喟。读《老子》,是对一种茫无边际的深邃智慧的摸索,可能洞见一片奇异的珍宝,也可能捞起一根无用的稻草;仿佛一尊汪洋中的奇石,有人将它看做万仞高峰,也有人将它看做舒心的靠枕,有人将它看做神兵利器,也有人将它看做清心药石;然则无论你如何揣摩,它的灵魂都笼罩在无边无际的神秘之中,使你生出一种面对智者的庸常与渺小。读《庄子》,一种玄妙一种洒脱一种旷远一种出神入化一种海市蜃楼一种生死浑然,随着心境变幻莫测地萦绕着你,你可以啧啧感叹万里高飞却不知去向的鲲鹏,也可以愤然鄙夷吱吱喳喳而实实在在的蓬间雀,然终归惶惶不知自己究竟为何物?读《墨子》,如同暗夜走近熊熊篝火,使人通身发热,恨不能立即融化为一团烈焰一口利剑,焚烧自己而廓清浊世。《孟子》是一种滔滔雄辩,其衰朽的政见使人窝心,其辞章之讲究却使人快意。《论语》是支离破碎而又诚实坦率的一则则告诫,一则则评点,若是你不欲复古,纵然全部精读完毕,你也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在这个大争之世立身。《荀子》是公允的法官,疑难者或可在其中找到判词,无事读之则很难领悟其真髓。《公孙龙子》是巧思奇辩,其说谐趣,其智过人,纵然不服亦可大笑清心不亦乐乎……
    只有《韩非子》,使人无法确切地诉说自己、反观自己。
    嬴政已经大体廓清了《韩非子》概貌,唯其如此,万般感慨。
    年青的秦王认定,《韩非子》无疑将成为传之千古的法家巨作。这部新派法家大书前所未有地博大渊深,初读之下难以揣摩其精华所在,精读之后方能领略其坚不可摧。从根本处着眼,《韩非子》最大的不同,是将法家三治(法治、术治、势治)熔于一炉而重新构筑出一个宏大的法家学阵。对于以商鞅为轴心的法治派,《韩非子》一如《商君书》明晰坚定,除了更为具体,倒看不出有何新创。这一点,很令景仰商鞅的年青秦王欣慰,认定韩非是继商鞅之后最大的法家正宗。若非如此,很可能这个年青的秦王是不会读完《韩非子》的。
    韩非之出新,在于将术治、势治纳入了法家治道而重新锻铸,使法治之学扩大为前所未有的“三治法家”,事实上成为战国新法家大师。法、术、势三说,此前皆有渊源:法治说以李悝商鞅为最显,术治说以申不害为最显,势治说以慎到为最显。在战国诸子百家的眼中,法、术、势三治说虽有不同,但其根本点是相同的,这便是以承认法治为根基。唯其如此,战国之世将法术势三说视为互联互生的一体,统呼之为法家。然则,这种笼统定名,却不能使法家群体认同。在法家之中,三说之区隔是很清楚的,谁也不会将法、术、势混为一谈。可以说,法家事实上有三个派别,而且是很难相互融合的三个派别。
    唯其如此,韩非融三派为一家,使通晓法家的年青秦王惊叹不已!
    《韩非子》搭建的新法家框架是:势治为根,法治为轴,术治为察。
    先说势治。势者,人在权力框架中的居位也。位高则重,位卑则轻,是谓势也。自古治道经典,无不将“势”明确看作权位。《尚书?君陈》云:“无依势作威。”这个势,便是权位。法家言势,则明确指向国君的权位,也就是国家最高权力。慎到之所以将势治作为法治精要,其基本理念推演是:最高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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