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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嬴政皱起了眉头,“我没有多余的时光。”
“知道。”赵姬离榻起身,抓过了一支竹杖,“跟我来,娘只一件事。”
看着母亲抓起的竹杖,嬴政心头顿时一沉。
母亲老了。青绿的竹杖带着已经显出迟滞的步态,以及方才那矇眬的眼神与眼角细密的鱼尾纹,一时都骤然涌到嬴政眼前,母亲分明老矣!刹那之间,嬴政对自己方才的急躁有些失悔,可要他再坐下来与娘磨叨好说,又实在没有工夫。不容多想,嬴政扶着母亲出了寝宫,来到了池畔茅亭下。毕竟,是娘要上书见他。嬴政最关心的,还是娘要对他说的大事。嬴政来时已经想好,只要娘说的大事不关涉朝局国政,他一定满足娘的任何请求。他已经想到,娘从来没有喜欢过咸阳王城,或者是要换个居处安度晚年。若是寻常时日的寻常太后,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秦王定夺,太后自己想住哪里便哪里,只须对王城相关官署知会一声便了。可母亲不是寻常太后,她的所有乱行都是身居外宫所引发的。为了杜绝此等事体再度复发,处置嫪毐罪案的同时,嬴政便给王城大内署下了一道王书:日后,连同太后在内的宫中嫔妃夫人,除非随王同出,不得独自居住外宫!这次,母亲着意通过驷车庶长府上书请见,嬴政对自己的那道严厉王书第一次生出了些许愧疚。来探视母亲之前,他已经下书大内署:派工整修甘泉宫,迎候太后迁入。嬴政想给郁闷的母亲一个惊喜。嬴政相信,母亲一定会喜出望外。至于李斯说的大婚之事,嬴政思忖良久,反倒觉得根本不可能。理由只有一个:母亲从来没有管过他的事,立太子,立秦王,以及必须由父母亲自主持的成人加冠大礼,母亲都从来没有过问过;而今母亲失魂落魄满腔郁闷,能来管自己的婚事?不可能!
“政儿,你已经加冠三年了。”
“娘,你还记得?没错。”嬴政多少有些惊讶,母亲竟然没有说自己的事。
“政儿,既往,娘对你荒疏太多。”母亲叹息一声,轻轻一点竹杖,“然则,娘没有忘记你的任何一个关节。你,正月正日正时出生,八岁归秦,十二岁立太子,十三岁继任秦王,二十一岁加冠亲政……二十多年,娘给你的,太少太少也!”
“娘……娘没有忘记儿子,儿知足。”
“政儿不恨娘,娘足矣!”
“我,恨过娘。然,终究不恨。”
“你我母子纵有恩怨,就此泯去,好么?”
“娘说的是,纵有恩怨,就此泯去!”
“好!”母亲的竹杖在青石板上清脆一点,“娘要见你,只有一事。”
“娘但说便是。”嬴政一大步跨前,肃然站在了母亲面前。
“娘,要给你操持大婚。”母亲一字一顿。
“!”嬴政大感意外,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且说,国家社稷,最根本大事何在?”
“传,传承有人。”嬴政喘息一声,很有些别扭。
“然则,你可曾想过此事?”
“……”
“驷车庶长府,可曾动议过?”
“……”
“你那些年青栋梁,可曾建言过?”
“……”
“政儿,你这是灯下黑。”
赵姬看着木然的儿子,点着竹杖站了起来,“娘不懂治国大道,可娘知道一件事:邦国安稳,根在后继。你且想去,孝公唯后继有人,纵然杀了商鞅,秦国还是一路强盛。武王临死无子,秦国便大乱了一阵子。昭王临终,连续安顿了你大父你父亲两代君王,为甚来?还不是怕你爷爷不牢靠,以备随时有人继任?你说,若非你父亲病危之时决然立你为太子,秦国今日如何?你加冠亲政,昼夜忙于国事,好!谁也不能指责你。至于娘,更没有资格说你了。毕竟,是娘给你搅下了个烂摊子……可是,娘还是要说,你疏忽了根本。古往今来,几曾有一个国王,二十四五岁尚未大婚?当年的孝公,在二十岁之前便有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惠文王嬴驷。政儿,娘在衣食、学业、才具上,确实知你甚少。可是,娘知道你的天性。娘敢说,你虽然已经二十四岁,可你连女人究竟是甚滋味,都不知道……”
“娘!”嬴政面色涨红,猛然吼叫一声。
看着平素威严肃杀的儿子局促得大孩童一般,母亲第一次慈和地笑了。
赵姬重新坐下,拉着儿子胳膊说,你给我坐过来。嬴政坐到母亲身边,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说的这件事,实在太出意料,可是听罢母亲一席话,嬴政却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对。只有母亲,只有亲娘,才能这样去说儿子,这样去看儿子。谁说母亲从来不知道自己,今日母亲一席话,哪件事看得不准?历数五六代秦王,子嗣之事件件无差。自己从来不知道女人的滋味,母亲照样没说错。这样的话谁能说?只有母亲。生平第一次,嬴政从心头泛起了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母亲是亲娘,亲娘总是好。可是,这些话嬴政无法出口。二十多年的自律,他已经无法轻柔亲和地倾诉了。嬴政能做到的,只有红着脸听娘絮叨,时不时又觉得烦躁不堪。
“政儿,你说,想要个何等样的女子?”娘低声笑着,有些神秘。
“娘!没想过,不知道。”
“好,你小子厉害。”母亲点了点儿子的额头。
“娘,说话便是了。”嬴政拨开了赵姬的手。
“好,娘说。”赵姬还真怕儿子不耐一走了之,多日心思岂非白费,清清神道,“娘已经帮你想了,三个路数,你来选定:其一,与山东六国王族联姻。其二,与秦国贵胄联姻。其三,选才貌俱佳的平民女子,不拘一格,唯看才情姿容。无论你选哪路,娘都会给你物色个有情有意的绝世佳人。你只说,要甚等女子?”
嬴政默然良久,方才的难堪窘迫已经渐渐没有了。母亲一番话,嬴政顿时清醒了自己大婚的路数。蓦然想到李斯之言,也明白了自己这个秦王的婚姻绝非寻常士子那般简单。
“娘,若是你选,哪路中意?”嬴政突兀一句。
“娘只一句。”赵姬认真地看住了儿子。
“娘说便是。”
“男女交合,唯情唯爱。”
“无情无爱,男女如何?”
“人言,男欢女爱。若无情意,徒有肉欲,徒生子孙。”
嬴政愣怔了,木然坐亭凝望落日,连娘在身边也忘记了。
“娘,容我想想。”将及暮色,嬴政终于站了起来:
“政儿,娘说得不对么?”赵姬小心翼翼。
“娘,容我再想想。”
赵姬长长一声叹息:“政儿,无论如何,你都该大婚了。”
“娘,我知道。我走了。”嬴政习惯地一拱手,转身大步去了。没走几步,嬴政又突然回身,“娘,你不喜欢咸阳王城,我已经派人整修甘泉宫,入秋前你便可搬过去住。”
赵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蓦然一眶泪水又淡淡一笑:“噢,你小子以为,娘要说的大事是搬家?不,娘没那心劲了。娘要对你说,娘哪里也不去。”
“娘!这是为甚?”这次,嬴政惊讶了。
赵姬点着竹杖:“甚也不为,只为守着我的秦王,我的儿子。行么?”
嬴政对着母亲深深一躬,却没有说一句话。
“为君者身不由己。你事多,忙去。”
“娘,我会常来南宫的。”
“来不来不打紧,只要你年内大婚。”
“娘,我得走了。”
看着母亲强忍的满眼泪光,嬴政咬着牙关大步出了南宫。
三 王不立后铁碑约法
三更时分,蒙恬被童仆唤醒,说王车已经在庭院等候,秦王紧急召见。
轺车刚刚驶进车马场堪堪缓速,蒙恬已经跳下车,疾步走向正殿后的树林。蒙恬很明白,这个年青秦王每夜都坚持批完当日公文,熬到三更之后很是平常,但却很少在夜间召见臣下议事。用秦王自己的话说:“一君作息可乱,国之作息不可乱。天地时序,失常则败。”今夜秦王三更末刻召见,不用想,一定是紧急事体。
“王翦将军到了么?”蒙恬首先想到的是山东兵祸。
“没有。”紧步赶来的赵高轻声一句,“只有君上。”
夜半独召我,国中有变?倏忽一闪念,蒙恬已经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熟悉的殿堂。刚刚走过大池白石桥,水中突兀啪啪啪三掌。蒙恬疾步匆匆浑没在意。身后赵高却已经飞步抢前:“将军随我来。”离开书房路径便沿着池畔回廊向东走去。片刻之间,到了回廊向水的一个出口,赵高虚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