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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梁山夏宫,便没有吕不韦的一次次“探访会政”,更不会有吕不韦欲图退身而推来的那个嫪毐。没有嫪毐,如何能有自己沉溺肉欲不能自拔而引起的秦国大乱?狂悖已经过去,当她从深深上瘾以致成为荒诞肉欲癖好者的深渊里苦苦挣扎出来的时候,秦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儿子长大了,儿子亲政了,短短两三年之中,秦国又恢复了勃勃生机。回首嬴柱、嬴异人父子两代死气沉沉奄奄守成的三年,不能不说,自己这个儿子实在是一个非凡的君王。不管他被多少人指责咒骂,也不管他曾经有过荒诞的逐客令,甚或还有年青焦躁的秉性,他都是整个秦国为之骄傲的一个君王。赵姬不懂治国,儿子的出类拔萃,她是从宫廷逐鹿的胜负结局中真切感受到的。假如说,嫪毐这个只知道粗鄙肉欲的蠢物原本便不是儿子的对手,那么吕不韦便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无论是才能、阅历、智慧、学问、意志力,吕不韦都是天下公认的第一流人物,且不说还有二十多年执政所积成的深厚根基。当年,谁要是用嬴政去比吕不韦,一定是会被人笑骂为失心疯的。当年的赵姬,能答应将自己与嫪毐生的儿子立为秦王,看似荒诞肉欲之下的昏乱举动,其深层原因,却实在基于赵姬对儿子嬴政的评判。赵姬认定,儿子嬴政永远都不能摆脱仲父吕不韦的掌心,只要吕不韦在世,嬴政永远都只能听任摆布;以吕不韦的深沉远谋,秦国的未来必定是吕不韦的天下。假如吕不韦还是那个深爱着自己的吕不韦,赵姬自然会万分欣然地乐于接受这个归宿,甚或主动促成吕不韦谋国心愿亦未可知。吕不韦本来就应该是她的,既然最终还是她的,那么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儿子,谁为王谁为臣还不都是一样?
可是,那时的吕不韦已经不是她的吕不韦了。
吕不韦对她的情意,已经被权力过滤得只剩下暧昧的体谅与堂而皇之的君臣回避了。既然如此,她与吕不韦还有何值得留恋?事后回想起来,赵姬依然清楚地记得,开始她对吕不韦并没有报复之心,只一种自怜自恋的发泄。后来,牲畜般的嫪毐催生了她不能自已的肉欲,也催生了昏乱肉欲中萌生的报复欲望——你吕不韦不是醉心权力么,赵姬偏偏打碎你的梦想!你要借着我儿子的名分永远掌控秦国么?万万不能!所以,嫪毐才有了长信侯爵位,秦国才有了“仲父”之外的“假父”,嫪毐才有了当国大权,终于,嫪毐也有了以私生儿子取代秦王的野心……然则,赵姬没有想到,在秦国乱局中不是她和嫪毐打碎了吕不韦的梦想,而是吕不韦打碎了她与嫪毐的梦想。当她以戴罪之身被囚禁冷宫时,她又一次在内心认定,吕不韦是不可战胜的权力奇人。那时,沉溺于肉欲之中的她根本没有想到,毁灭嫪毐与自己野心梦想的,恰恰是儿子嬴政!那时,对国家政事素来迟钝的她,只看到了结局——儿子并没有亲政,吕不韦依旧是仲父丞相文信侯,既然如此,秦国必然属于吕不韦。
那时候,她真正地伤心绝望了,为平生一无所得身心空空。
那时候,赵姬想到过死。
然则没过一年,秦国就发生了难以置信的突变。
儿子嬴政亲政!吕不韦被贬黜!接着吕不韦自裁!
任何一桩,在赵姬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也绝不是儿子的才具所能达到的。她宁肯相信,这是吕不韦在毁灭了赵姬之后良心发现而念及旧情,在她的儿子加冠之后主动归隐,又将权力交还给了她的儿子。赵姬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想法一闪现,她枯涩干涸的心田竟骤然重新泛起了一片湿润!可是,没过半年,吕不韦死了,自裁了!消息传来,赵姬的惊愕困惑是无法言状的。她不能相信,强毅深厚如吕不韦者,何等人物何等事情,能教他一退再退,直至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赵姬才开始认真起来,不断召来老内侍老侍女,不断询问当年的种种事体。
渐渐地,赵姬终于明白过来。赵姬知道,人们口中的秦王故事不是编造得来的,只有真实的才具,真实的业绩,才能被老秦人如此传颂。儿子嬴政的种种作为与惊人才具,使她心头剧烈地战栗着。第一次,她在内心对自己的儿子刮目相看了。第一次,她为自己对儿子的漠视失教深深地痛悔了。恰在此时,吕不韦私葬事件又牵连出了天下风波,秦国大有重新动乱之势。依着秉性,赵姬从来不关心此等国事风云。可这次,冷宫之中的她,却莫名其妙地心动了,每日都要那个忠实的老侍女向她备细诉说外间消息。她也第一次比照着一个秉政太后的权力,思忖着假若自己当国,此等事该当如何处置?令她沮丧的是,每次得到消息,自己看去都是无法处置的大险危局,根本无法扭转。可是,没过几多时日,一场场即将酿成惊天风雨的乱局,在秦国都干净利落地结束了。那时候,她的惊讶,她的困惑,她的兴奋,简直无以言传。那一夜,在空旷寂寥的咸阳南宫,赵姬整整转悠到了天亮。之后又是天下跨年大旱,秦国该乱没乱,还趁机大上泾水河渠,一举将关中变成了水旱保收的天府之国。逐客令虽然荒诞,可没到一个月便收了回去,终究没误大事。
至此,赵姬终于相信,儿子决然是个不世出的天纵之才。
赵姬心头常常闪出一丝疑问,儿子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窝囊自保一生,儿子的父亲庄襄王嬴异人心志残缺才具平庸,如何自己便能生出如此一个杀伐决断凌厉无匹的儿子来?与儿子相比,自己的“太后摄政”简直粗浅得如同儿戏。也许因了自己是个女人,也许因了自幼生在大商之家,聪明的赵姬见多了爷爷父亲处置商社事务的洒脱快意,从来以为权力就是掌权者的号令心志,只要大权在手,想用谁用谁,想如何摆弄国家便如何摆弄,甚主张甚学说,一律都没用,只能是谁权大听谁的。在赵姬看来,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世事。所以,她敢用人所不齿的畜生嫪毐,敢应允教全然没有被王族法度所承认的“乱性孽子”做秦王。直至其势汹汹的嫪毐被连窝端掉,自己还不知所以然。想起来,自以为美貌聪慧,其实一个十足的肉女人,实足的蠢物。
赵姬想得很多。自己的愚蠢,不能仅仅归结为自己是个女人。儿子的能事,也不能仅仅归结为他是个男人。宣太后是女人,为何将秦国治理得虎虎生气?嬴柱、嬴异人是男人,为何秦国两代一团乱麻?说到底,赵姬终归不是公器人物,以情决事,甚至以欲决事,是她的本色心性,根本不是执掌公器者的决事之道。公器有大道,不循大道而玩弄公器,到头来丢丑的只是自己。
两三年清心寡欲,赵姬渐渐平静了。
毕竟,她还不到知天命之年,还有很多年要活。对于一个太后,她自然不能有吃有穿有安乐了事,总得有所事事。否则,她会很快地衰老,甚至很快地死去。对于曾经沧海的她,死倒不怕,怕的是走向坟墓的这段岁月空荡荡无可着落。自然,赵姬不能再干预国事,也不想再以自己的糊涂平庸搅闹儿子。赵姬已经想得清楚,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在暮年之期帮儿子做几件自己能做该做的事,以尽从来没有尽过的母职。可是,虽然是母亲,自己与儿子却是生疏得如同路人,想见儿子一面,却连个由头都找不出来,更不说将自己的想法与儿子娓娓诉说了。
生嬴政的时候,赵姬还不到二十岁。那时候,她正在日夜满怀激情地期盼着新夫君嬴异人,期盼着吕不韦大哥早早接她回到秦国,对儿子的抚养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也是卓氏豪门巨商,大父卓原闲居在家,便亲自督导着乳母侍女照料外重孙,从来没有叫赵姬操过心。赵姬记得清楚,嬴政五岁的那一年秋天,爷爷对她很认真地说起儿子的事。爷爷说,昭儿,你这个儿子绝非寻常孩童,很难管教,你要早早着手多下工夫,等他长大了再过问,只怕你连做娘的头绪都找不着了。那时,漫漫的等待已经在她的心田淤积起深深的幽怨,无处发泄的少妇骚动更令她寝食难安。爷爷的话虽然认真,她却根本没上心。直到儿子八岁那年母子回秦,赵姬对儿子,始终都是朦胧一片。儿子吃甚穿甚,她不知道。儿子的少年游戏是甚,她不知道。儿子的喜好秉性,她也不知道。赵姬只知道儿子一件事,读书练剑,从不歇手。那还是因为,她能见到儿子的那些时日里,儿子十有八九都在读书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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