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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清楚燕国的悲剧根源,必须回到燕国的历史传统中去。
如此一个时代已经远去,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国家传统差异的认识,已经是非
常的模糊,非常的吃力了。其最大难点,便是我们很难摆脱后世以至今日的一个
既定认识:华夏文明是一体化发展的,其地域特征是达不到文明差异地步的。我
们很容易忘记这个既定认识的历史前提:这是秦帝国统一中国之后的历史现实。
客观地说,要剖析原生文明时代的兴亡教训,我们就必须意识到,那是一个具有
原创品格的多元化的时代,只有认真对待每个国家的独有传统与独有文明,才能
理清它的根基。
所以,我们还是要走进去。
因为,那里有我们今天已经无法再现的原生文明的演变轨迹。
立国历史的独特性,决定了燕国后来的政治传统。
据《荀子·儒效篇》,周武王灭商后陆续分封了七十一个诸侯国,其中姬姓
王族子弟占了五十三个。后来,周室又陆续分封了许多诸侯,以至西周末期与东
周(春秋)早期,达到一千八百多个诸侯国,这姑且不论。在周初分封的姬姓王族
中,有两个人受封的诸侯国最重要,也最特殊:一个是周公旦,一个是召公爽;
周公受封鲁国,召公受封燕国。所谓最重要,是因为周公、召公都是姬姓王族子
弟中的重量级人物。周公是周武王胞弟,乃姬氏嫡系,史有明载。召公身份却有
三说:一则,太史公《史记》云,召公与周同姓,姓姬氏;一则,《史记·集解
》谯周云,召公乃周之支族(非嫡系);一则,东汉王充《论衡》云,召公为周公
之兄。三说皆有很大的弹性,都无法据以确定到具体的血统坐标。对三种说法综
合分析,这样的可能性最大:召公为姬姓王族近支,本人比周公年长,为周公之
族兄。所谓特殊,是这两位人物都是位居三公的辅政重臣:召公居太保,周公居
太师。在灭商之后的周初时期,周公召公几乎是事实上代周武王推行政事的最重
要的两位大臣。周武王死后,两人地位更显重要,几乎是共同摄政领国。
唯其两公如此重要,燕国、鲁国的始封制产生了特殊的规则。
周初分封制的普遍规则是:受封者本人携带其部族就国,受封者本人是该诸
侯国第一代君主,其后代代世袭传承;受封诸侯之首任君主,不再在中央王室担
任实际职务。譬如第一个受封于齐国的姜尚,原本是统率周师灭商的统帅,受封
后.便亲自赶赴齐国,做了第一代君主,而且再没有在中央王室担任实际官职。
而鲁国燕国的特殊规则是:以元子(长子)代替父亲赴国就封,担任实际上的第一
代君主;周公召公则留在中央王室,担任了太师、太保两大官职,虚领其封国。
这一特殊性说明:周公召公两人,在周初具有极为重要的政治地位与巨大的社会
影响力,是安定周初大局的柱石人物,周中央王室不能离开这两个重臣。周武王
死后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两个人物的重要性。周召协同,最大功绩有三:其一,
平定了对周室具有极大威胁的管蔡之乱;其二,周公制定周礼,召公建造东都洛
邑(洛阳);其三,分治周王室直接统辖的王畿土地,“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
陕以东,周公主之”。
单说召公,此人有周公尚不具备的三大长处。
其一,极为长寿,近乎于神异。东汉王充的《论衡·气寿篇》记载了姬氏王
族一组惊人的长寿数字:周文王九十七岁死,周武王九十三岁死,周公九十九岁
死。召公一百八九十岁死。召公寿数,几乎赶上了传说中的两百岁的老子。古人
将召公作为长寿的典型,“殁若颜渊,寿若召公”,此之谓也。史料也显示,召
公历经文、武、成、康四世,是周初最长寿的绝无仅有的权臣。这里,我们不分
析这种说法的可信程度。因为,能够形成某种特定的传说,必然有其根源以及可
能的影响。而这种根源与影响,才是我们所要关注的焦点。
其二,召公另有一宗巨大功绩。周成王死时,召公领衔,与毕公一起受命为
顾命大臣,安定了周成王之后的局势,成功辅佐了周康王执政。这一功绩,对周
初之世有巨大的影响。在周人心目中,召公此举没有导致“国疑”流言,比周公
辅佐成王还要完美。这是召公神话中独立的辉煌一笔。
其三,召公推行王道治民,其仁爱之名誉满天下。《史记·燕召公世家》云
:“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
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歌
咏之,作甘棠之诗。”这段史料呈现的事实是,召公巡视管辖地,处置大小民事
政事都不进官府,而在村头田边的棠树下,其公平处置,得到了上至诸侯下至庶
民的一致拥戴,从来没有失职过。所以,召公死后民众才保留了召公经常理政的
棠树,并作甘棠歌谣传唱。这首《甘棠》歌谣,收在《诗·召南》中,歌云: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需要注意的是,召公推行王道的巡视之地,不是自己的燕国,而是周王室的
“陕西”王畿之地。唯其如此,召公之政的影响力远远超越了燕国而垂范天下。
可以说,周公是周室王道礼治的制定者,而召公则是周室王道礼治的实际推行者。从天下口碑看去,召公的实际影响力在当时无疑是大于周公的。
我们的问题是,召公的王道礼治精神,对燕国构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一个可以确定的事实是,无论是鲁国还是燕国,其在初期阶段的治国精神,
无疑都忠实而自觉地遵奉着周公、召公这两位巨擘人物的导向。两位巨擘人物在
世时,鲁国燕国的治道完全必然随时禀报两公,待其具体指令而执行。两公皆以
垂范天下自命,自然会经常地发出遵循王道的政令,不排除也曾经以严厉手段惩
罚过不推行王道德政的国君。作为秉承其父爵位的长子,始任国君的忠诚于乃父
,更是毋庸置疑的。燕国的特殊性更在于,召公活了将近两百岁,召公在世之时
,周室已经历经四代,燕国也完全可能已经到了第四第五甚或第六代;在召公在
世的这几代之中,不可能有任何一代敢于或者愿意背离召公这个强势人物的王道
礼治法则。即或是召公在世只陪过了燕国四代国君,也是惊人地长了,长到足以
奠定稳定而不容变更的政治传统了。
这里,恰恰有另外一个极为重要的史料现象:燕国自召公直至第九代国君,
都没有明确的传承记载。为什么?唐代司马隐在《史记·索隐》中解释,说这是
“并国史先失也”。意思是说,国史失载,造成了如此缺环。可是,我们的问题
是,燕国史为什么失载?鲁国史为什么就没有失载?客观分析,最大的原因可能
有两方面:其一,燕国在召公在世的几代之中,都忠实地遵奉了召公王道,国无
大事风平浪静,以至于没有什么大事作为史迹流传。于是,其国史史料,也就不
能吸引士子学人在大争之世去抢救发掘了。这一点,燕国不同于鲁国。鲁国多事
,也就有了孔子等平民学者的关注。燕国无事,自然会被历史遗忘。其二,史料
缺失本身,带有周、召二公的风格特征。周公显然具有比较强的档案意识,譬如
,曾经将自己为周武王祈祷祛病的誓言秘封收藏,以为某种证据,后来果然起到
了为自己澄清流言的作用。而召公却更注重处置实际政务,不那么重视言论行为
的记载保留。至少,召公在民间长期转悠的口碑,就比周公响亮得多。如此这般
,两国的史官传统,很可能也会有着重大差异。相沿成习,终于在岁月流逝中体
现出史料留存的巨大差别。
立国君主的精神风貌,往往决定着这个国家的政治传统。
历史逻辑在这里的结论是:燕国的政治传统,被异常长寿的召公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