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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们被困在孤儿院里的时候,社会上的一些慈善家向我们捐助了一些图书。小寒分到的是一本地理图集。其中提到过一个地方,世界最南端的城市,南美阿根廷的乌斯怀亚港,那里有世界最南端的一座灯塔。因为再往南就是终年冰雪覆盖的南极大陆,所以乌斯怀亚港就被称作世界的尽头。
那一年我十岁,小寒九岁。我因为和别人打架,刚刚被孤儿院的院长用竹枝狠狠地抽了一顿。急速落下的竹枝带着“嗖嗖”的风声,我躲闪不及,身上留下了一道道淤青。然后我被关在小黑屋里不准吃饭。小寒省下自己的晚餐在熄灯后偷偷跑过来,月光隔着栏杆照进狭小逼仄的房间。她站在门外,把食物从栏杆的缝隙间硬塞给我。在我狼吞虎咽消灭食物的时候,她用冰雪融化成小溪一样的声音小声对我说,杭哥哥,书上说南半球有一个国家叫阿根廷,我们这里是冬天的时候,那里是夏天。在那儿有一个港口,立着一座灯塔为船只指引方向,那个地方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我停止吞咽,抬起头,看着被月光笼罩的小寒,她那么瘦小,就像是一只挨饿的小猫,看着我吃饭强忍着口水。她梦呓一样地说着从书本上看到的知识,然后在一瞬间,眼睛里突然涌出大颗的眼泪。她说,那里和我们这里是相反的,那里的冬天就是这边的夏天。杭哥哥,如果有一天我们去了那里,是不是就不再是孤儿,不会被欺负?
她的眼泪顺着脸庞的曲线留下晶莹的痕迹。黑色的低沉的夜幕里,我看着九岁的管小寒,认真地说,那好,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去那个地方!我们一言为定。
小寒是我的妹妹,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珍宝。其实我心里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我爱她。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坚守着那个梦想,也可以说是我的梦想。小寒明白就算到了所谓的世界的尽头,我们也一样不会抵达幸福的彼岸。但是我在自己十八岁的时候,买了一枚戒指,一枚并不干净纯洁的钻戒。我知道有一天,当我们抵达乌斯怀亚港,站在灯塔顶端的时候,我会把戒指拿出来,虔诚地单膝跪地,告诉她我就站在世界的尽头,向她求婚。
我守着这样一个秘密,和小寒一起度过逃离孤儿院以后的十年的时光。现在,这座城市下着暴雪。交通瘫痪,人们被困在自己的那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小寒摇着轮椅摸索着靠近那架白色的钢琴,掀开琴盖,流水一样温婉清透的音乐在房间里流淌,那是《卡农》的旋律,我听了很多年,从未厌倦。
我静立着,听她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暗下来,华灯初上,这城市显露出与白日不同的狂野与放纵。我轻叹一口气,从组合柜最下层的抽屉里摸出那把冰凉的手枪,黝黑的消音筒因为我长时间的抚摸而散发出油亮的光泽。这是我的老伙计,它因为注定永久沉默,所以对我始终忠诚。
我把它别在腰间,轻轻推开门。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钢琴声突然停了。我在原地停留了三秒,转身走向电梯。
小寒的听觉一直很敏锐,再轻的关门声她都能觉察到。
因为,她是盲人。
【2。杀手】
酒吧舞池里满是被困在这座大雪之下陷落的城池里的麻木的人们。强劲的金属乐猛烈地刺激着耳膜,重低音像是击打着心脏一般。我趴在二层的栏杆上喝一杯血腥玛丽,不怀好意地想着如果没有了音乐,没有了酒精,这些麻木狂欢的人群又将如何释放自己无处安置的青春。
此时我的手机响了,短信上说,转身向右,第三个包间。
我到了那里。一个谢顶的中年男子朝我招了招手。杭子!这边,等你好半天了!他大笑,起身靠近我,揽住我的肩头把我往包间里让,似乎亲密无间。
干爹!我喊,你别肉麻啦。有什么吩咐就直说,我要是皱一下眉头我就不是男人!
他的话我从不敢违抗,我觉得我没有理由不听从他。我和小寒至今所有的一切,全部是他的恩赐。
十岁那年,干爹第一次来到孤儿院。其他孩子都围着他争抢着他派发的玩具,只有我和小寒不理会他的善举,坐在孤儿院的角落里用树枝残杀着地上的蚂蚁。他来到我面前,我瞥了他一眼,目光冰冷,没有丝毫讨好。
他却选中了我,提出要收养我。我对他说,我可以跟你走,但是必须和我妹妹一起。
于是我和小寒一起离开了孤儿院。来到干爹身边,那是在我们决定要去乌斯怀亚港的一个星期之后。
干爹很有钱,但是平日里他只是一名很普通的工厂保安。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套房子。他住二楼,我,小寒,还有另外两个孤儿住在一楼。一个叫磊子,大我一岁;还有一个叫小龙,与我同年。他们都很喜欢小寒,对她很好,但是小寒只跟随我。
我们一起在一所市郊的初中读书,毕业之后就没有继续上学,而是跟着干爹练习打枪。干爹参过军,有一手好枪法。在工厂上班时,第一次见到干爹竟然可以用工厂里的车床造出一堆奇特的零件,几下就组装成了一把手枪。这让我们都认为他是一名魔术师,都很崇拜他的戏法。
干爹是一名杀手,在圈内很有名气。他的房子他的汽车他的钱,都是用人命换来的。他下手稳准狠,从不开第二枪。我们跟着他练习射击,最开始是在市郊的农场里打兔子,他从不带我们去体育馆游乐园打靶打气球,他说人是活的!奥运冠军就算枪法再好也不一定能打到兔子!
干爹带我去算过命。算命的是个通晓星相的香港人,她说我是天蝎座的孩子,阴郁,冷酷,执著,最适合做杀手。干爹很满意这个结果,因为我入门最晚,进步却最快。
十六岁,我做了第一单生意。我第一次发现消音筒并不能完全掩盖声音,而是会发出一种沉闷的撞击声。每个人面对枪口的时候都是一脸惊恐,那个中年男子甚至跪下来求我放过他。我看着他倒在沙发上,血流了一地。然后我若无其事地拍下死者的照片,回去交差。
小寒知道我当杀手之后没有阻止我,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了。我用第一笔酬劳带她去游乐园把所有的东西都玩了一遍。在摩天轮升到最顶端的时候,她出神地看着远处说,那座灯塔是不是和摩天轮一样高?
然后她要去荡秋千。她玩得很尽兴,在飞向空中的瞬间快乐地笑起来。她说还是秋千最好玩,而且不花钱。我推着她飞翔,一脸微笑。
小寒是个好女孩。
十八岁之后我完全出师,听从干爹的安排。他已经不再亲自出马了,我们三个师兄弟是他的左右手。而我,一直是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在酒吧里,干爹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你年纪轻轻的,大有前途,何必要急着退休呢?还是趁着年轻多挣些钱吧。以后我会送你们出国,到时候别说是阿根廷,美国也一样住得起!干爹很体谅地拍拍我。
我笑,必须是阿根廷啊,他怎么会明白其中的原因。
对我们来说,很多事情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就好像照片中的这个女人,她已经不再年轻,一脸媚态,张扬地对着镜头,左边脸颊下点着一颗硕大的痣。她姿态招摇,神情倨傲,只是目光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孤寂。
要杀她的人出的价钱很高。干爹说这是一块肥肉,他最疼我。
黑市上一双角膜的价钱很高。小寒多在黑暗中挣扎一天,我就多难受一天。
【3。雪都】
我背着一组鱼竿,带着渔夫帽住进了这片度假村的一家宾馆的十一楼。这是干爹为我订好的房间。因为我要杀的那个女子,就住在对面酒店。
我锁好门,打开装鱼竿的袋子,取出里面藏好的步枪零件。很短的时间内,一把步枪就漂亮地靠在我的肩头。这是干爹亲手为我打造的利器,配合最先进的消音设备。已经成为了我的好搭档。毕竟如今很多地方都装上了监控器,入室杀人的风险很大,远距离狙击已经成了我们这一行的趋势。在我看过电影《兵临城下》之后,我的目标就是做一名狙击手。
透过长焦相机,我清楚地注视着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我凭直觉能看得出来,她的生活虽然富足奢侈,但是她的言行举止中总是不自觉地透露出一丝悲伤。黄昏里她驻足远眺的身影,让人觉得无限寂寞。
她有一个习惯,晚上睡觉前总会坐在沙发上对着一张照片发呆,轻轻地抚摩照片中婴儿的脸,然后流下眼泪。
我从来都认为眼泪是虚伪的东西,但是看到她哭,我的心情也随之黯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