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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仍木然站着,满脸惊恐,泪水在眼里打转,却仍狠咬着唇,强忍住不哭。后来见那重犯受刑,鲜血淋漓,痛号惨叫,吓得闭眼捂耳,才哭起来。但问他话,只哭着摇头,仍不说一个字。
刑人不耐烦,上来奏请略施些刑,逼小儿就范。
杜周越发诧异,略一沉吟,说声:“不必。”
减宣提醒道:“这小儿恐怕知道马贼去向。”
“那马贼不至于傻到将去向告诉小儿。这小儿来历不简单,待我回长安慢慢套问。”
快到午时,那对夫妇车马才终于缓缓出了扶风东城门。
远远望去,车上似乎只有一童,硃安世大惊,顾不得藏身,不等车马过来,大步奔迎过去。
车上果然不见驩儿,只有那夫妇自家孩子。那对夫妇见到硃安世,立刻停住车马,满脸惊惧。
硃安世一把扯住男子缰绳,喝问:“孩子去哪里了!”
那男子支支吾吾,硃安世一恼,伸手将男子揪下马来,男子跌倒在地,抖做一团。车上妇人惊叫、小童大哭,车夫吓呆。
“孩子在哪里?”硃安世又吼道,抬脚作势要踢。
男子怪叫一声,抱着头忙往后缩。
“被官府抓去了!”妇人忙滚下车跪到硃安世身前哀哭起来。
“怎么被抓去的?!”硃安世虽然已经料到,但仍惊恼之极。
“官军在城门口盘查,认出了那孩子,就捉走了。”
“胡说!”硃安世大怒,起脚踢中男子胸口。
男子又怪叫一声,妇人忙扑爬过去,护住丈夫,不住叩头,大叫饶命,哭着说出实话:原来,他们夫妇二人清早离开客栈,店主见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就告诫说出城要小心,满城都在搜捕一个孩子。离开客栈,见市门墙上挂着缉拿告示。到了城门,又有兵卒押着几个人,在城门口盘查出城孩童。当时刑律,匿藏逃犯,触首匿之科,罪至弃市。夫妇两人怕受牵连,便交出了驩儿。
“兵卒押着什么人?”
“看着像是客商。”
硃安世一想,应是昨日蒋家客店的客商,他们均见过驩儿,被官府捉来做人证。
他见那男子缩在妻子身后,癞鼠一般,越发恼厌,一把推开那妇人,抬腿就要去踢,妇人哭着抱住硃安世大腿,大声哀告:“这位大哥哥,这怨不得我们啊,你也知道现今的刑律,稍微有点牵连就被杀被斩的,再说,城门把守得那么严,我们就是想带那孩子出城,也办不到啊……”
硃安世腿被她抱住,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好使力甩开,只得压住火:“你松手,我不踢他就是。”
连说了几遍,那妇人才松开手,随即爬起身,跑到车边,从车上抱下一匹帛:“这是官府赏的,我们不敢留,大哥哥你拿走吧,还有你给的酬金——”她朝丈夫喊道:“呆子,快把金子拿来啊!”那丈夫忙从囊中取出那三个金饼,仍跪在地上,抖着双手递过来。
硃安世见他们夫妇二人吓得这样,那小童更是唬得哭不敢哭,缩在车头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他最怕见小孩子这样,心一软,长叹一声,心想妇人说得其实在理,错还是在自己虑事不周。郦袖若在这里,也断不会让他为难这对夫妇。他身上只剩几十个铜钱,路上还要花费,便从那男子手中一把抓过自己的三个金饼,恨恨吼了声“走!”
妇人忙将那匹帛也递过来,硃安世心中烦躁,又大吼一声:“走!”
夫妇两人忙连声道谢,抱着那匹帛,上了马、驾了车,慌忙忙走了。
硃安世走进路边林中,来来回回徘徊不定。
那孩子眼下被严密看押,要救太难,偏偏自己又正被缉捕……
正在烦躁,忽听到路上传来一阵急密蹄声,躲在树后偷眼一望,是匹驿马,马上一人官府邮使打扮,背着个公文囊,振臂扬鞭,飞驰而过,向长安方向奔去。
见到这驿马,硃安世猛然想起:长安好友樊仲子定是被那对夫妇供出,只怕这邮使正是去长安通报此信。事未办成,反倒连累好友。硃安世气得跺脚,忙打个唿哨,唤来汗血马,翻身上马,不敢走大道,便穿到林后,找条小路,拍马飞奔,向东急赶。虽然汗血马快过那驿马,但路窄且绕,一时难以赶过。
奔上一个高坡,俯瞰大路,那对夫妇的车马正在前面,驿马则远得只见个黑影,硃安世急忙纵马下坡,奔回大路,转眼赶上那对夫妇。那对夫妇听到蹄声,回头看是硃安世,大惊失色。硃安世放缓了马,瞪着眼大声问:“你们可向官府供出长安樊仲子?”
那对夫妇满脸惊惧,互相看看,不敢说谎,小心点了点头。
“嗐!”硃安世气叹一声,顾不得其他,拍马便向前赶去。大路平敞,汗血马尽显神骏,过不多时,便赶上了驿马,马上那个邮使转头看到,满眼惊异,硃安世无暇理会,继续疾奔,不久便将驿马远远甩在身后。心想:这邮使怕会认出汗血马。但救人要紧,就算认出,也只能由他。
急行二百多里路,远远望见长安,硃安世折向东北,来到便门桥。
这便门桥斜跨渭水,西接茂陵,东到长安。茂陵乃当今天子陵寝,天子登基第二年开始置邑兴建。这些年先后有六万户豪门富室被迁移到茂陵,这里便成为天下第一等富庶云集之处。为便于车马通行,渭水之上修建了这便门桥,可谓繁华咽喉。桥两岸市肆鳞次、宅宇栉比。
硃安世远远看到桥头有兵卒把守,便将马藏在岸边柳林僻静处,拔刀砍了些枯枝,扎作一捆柴,又抓了把土抹脏了脸,背着柴低头走过桥去,桥上人来车往,他一身农服,灰头土脸,兵卫连看都未看一眼。
上到桥头,举目一望,他的旧宅就在桥下大街几百步外,远远看到院中那棵老槐树树顶,树叶已经尽黄,落了大半,他心里一荡,不由得怔住。
他自幼东飘西荡,直到娶了郦袖,在茂陵安了家,才算过了几年安适日子。尤其是儿子出世后,一家三口何等喜乐?若是安安分分,他们今天该照旧住在这里,照旧安闲度日。然而,他生来就如一匹野马,耐不得拘管,更加之心里始终积着一股愤郁,最见不得以强凌弱、欺压良善,而这等不平之事满眼皆是,让他无法坐视。
现在尚未找见郦袖母子,他又惹了大祸,还牵连到老友,另得设法救驩儿那孩子……嗐!我这死性就是改不掉!
他叹口气,不能再想,拇指在唇髭上狠狠一划,下了桥,绕至后街,到一宅院后门,轻敲门环,里面一个小童开了门。
硃安世一步抢入院中,随手掩门,扔下柴捆,低声问小童:“你家主人可在?”
小童惶惶点头。
硃安世忙说:“快叫他来!”
小童跑进屋中,片刻,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是硃安世故友郭公仲。
郭公仲见到硃安世,大惊:“你?”
硃安世顾不得解释:“官府要捕拿樊仲子,你快去长安传信,让他速速躲避!”
“为何?”
硃安世叹口气“时间紧急,不容细说。你马上动身,快去长安!务必务必!我也就此告别。他日若能重聚,再细说。”
“好!”
郭公仲转身去马厩,硃安世开门窥探,见左右无人,便快步出巷,望见桥头才放慢脚步,缓步上桥。
走到桥中央,他忍不住又回头向旧宅望去。
他最后一次见儿子,就是在这桥上。
那天清早,他去长安办事,儿子闹着要跟他一起去,哄了半天,最后答应给儿子买个漆虎,儿子才挂着泪珠,嘟着嘴答应了。上了便门桥,他一回头,浅浅晨雾间,依稀见儿子小小身影,竟仍立在门边,望着他……
分别已近四年,这一幕像是刻在了心里,时常会想起,只要想起,心里便是一阵翻涌。
他行刺天子刘彘,本来恐怕已经成功,那日正是猛然想到了这一幕,才顿时丧了心气。
当时,眼看刘彘骑游就要结束,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双手将缰绳分开,分别攥紧,心一横,正要转身动手,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叫喊:“父皇!”
硃安世心底一颤,手一松,缰绳几乎掉落在地。
那声音清亮细嫩,在一派肃穆中格外鲜明悦耳。是一个小童,站在下马锦塌边,大约三、四岁,穿着小小锦袍,戴着小小冠儿,应该是小皇子。他睁大眼睛望着刘彘笑,模样乖觉可爱。
硃安世立时想起自家儿子,他最后一次在便门桥上远远望见儿子,儿子就是这么大。
“髆儿'刘髆(bo):汉武帝第五子,宠妃李夫人所生,贰师将军李广利外甥。生年不详,死于后元元年(前88年),早亡。谥号昌邑哀王。'!”刘彘在马上笑道:“抱他过来!”
黄门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