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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辆马车静悄悄地驶出大梁东门。没有人来为它们送行,只有城墙上的几只乌鸦,发出“哇哇”的叫声,使惠施凄冷的心更加凄冷。
这天傍晚,庄周正在与蔺且说话,院子里捶制葛麻的儿子喊道:
“父亲,外面来了几辆马车!”
庄周与蔺且出门一看,原来是惠施。数年不见,他更加苍老了,微微有些驼背,眼睛中流露出疲倦的光。
“您这是……”庄周一看惠施身后跟着家小,不解地问。
“辞官归隐,投奔庄兄。”惠施有气无力地说。
“这就好,赶快进来吧。”
颜玉听外面有人说话,也出来了,见此光景,便拉起惠施妻子的手,到里边去了。众门客将车上的家具、书都搬到院子里,暂时放在屋檐下。
“我打算在这附近修几间茅屋,聊渡残生。”
“惠兄,我一直在等着你哩!你如今才迷途知返,不过还来得及啊!就先在我这儿挤几天吧。”
当晚,两位老友边饮酒,边聊天,回忆几十年来的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感慨良多。
第二天,庄周与惠施便在离庄周家一箭之远的一块平地上,规划了惠施的住宅。因为还有几位门客,所以,惠施的茅屋要多盖几间。商议定后,便雇人动工了。
一个月之后,新居落成,惠施全家搬了进去。惠施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宰相,有一些积蓄,生活倒也不愁。
两位老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惠施总是发泄他那一肚皮牢骚,而庄周,总是多方劝解,晓之以天命。
这天,庄周来到惠施家中,一进门,惠施就说:
“庄兄,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襄王又派人来请我回大梁。”
“白日作梦!”
“是啊!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心,却不能象你的真人那样熄灭如死灰啊!”
“惠兄,你的爱民罢兵梦也该醒了。这一辈子的经历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我自己也没办法。我翻开你的书,就好象将一切都忘了,可是,一合上眼睛,大梁、相府、魏王就象鬼神一样钻入我的脑海。我这一生,恐怕没救了。”
说着,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庄周惋惜地摇摇首:
“只将好梦当作觉,反认它乡是故乡。执迷不悟啊!”
“梦觉之后还是梦,归来故乡无乡情。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人世万事皆是梦,故乡只在黄土垅。生便是迷,死便是悟!”
惠施微微睁开双眼:
“如此说来,生人便不悟?悟者即死人?”
“非也。死生实是一贯,犹如昼夜交替,春秋往复。若能渗透此理,便能悟出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日夜交替无数,春秋往复无数,而人生,只有一次啊!”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春风每次都不一样。纵浪大化之中,何悲何喜!”
三
庄周家的葛屦生意越做越好,家境也渐渐好转。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完全有能力独自经营了。按理,庄周与颜玉老两口也该颐养天年才是。
但是,颜玉总是丢不开手头的活。他们一辈子过着穷日子,穷怕了,一心想为儿子留下些财富,好让他成家立业。儿子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没有定下亲。
她没天没黑地操劳着,身体越来越虚弱。庄周劝她不要过于劳累了,她总是说:“闲着没事干,心里就着急。”
这天,庄周与惠施正在惠施家中谈天说地,蔺且忽然跑进来说:“先生,师母得病了!”
庄周一听,也没说话,抬腿就回家。惠施也随后跟来。来到榻前,庄周拉住老伴的手,深情地说:“我早就说过,你要好好休息啊!”
“没关系,躺几天就好了。”
“大嫂,你总是放不开你的这个小家庭,就象我放不开天下这个大家庭一样。你跟庄兄过了一辈子,也没有学到他的逍遥啊!”惠施在旁边说。
“哼!我若学到他的逍遥,他早就饿死了!”颜玉看了庄周一眼,但并无责备之意,却流露出无限疼爱之情。
“是啊!我这一生,若没有这么一位风雨同舟的贤妻,恐怕也不会活到今天。”
精通养生、略通医道的庄周,知道妻子的病因。他开了个处方,让儿子到蒙邑买回了药,亲自熬好,端到榻前,让老伴喝下。
这些日子,他再也不出门了,整天守在颜玉旁边,给她讲一些笑料,给她弹琴,好让她愉快一些,早日痊愈。
这天,庄周弹完一首曲子,离开几案,来到榻前,对颜玉说:
“其实,人的疾病与人的心情有很大的关系,并不仅仅是身体不舒服。”
“你又胡说了。”
“真的。不信,我给你讲一个齐桓公的故事。齐桓公还没有称霸的时候,有一次与管仲同乘一车到泽边打猎。齐桓公突然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从水中冒出来,一闪之间又没入水中。桓公以为碰见了鬼,惊慌地抓住管仲的手,问道:‘仲父,你刚才看见了什么?’管仲回答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桓公更加害怕,以为是不祥之兆,专门对他一个人显现出来。
“回到宫中,桓公就病了。一连数日不能升朝。整个齐国的人都知道了,以为桓公碰上了鬼,得了鬼病。
“齐国有一位士,名叫皇子告敖,不相信有鬼能伤人。他来到宫中,自称能治好桓公的病。
“侍卫们将他带到桓公的卧榻边。
“桓公问道:‘世上有没有鬼?’
“‘有。’
“‘鬼是什么样子?’
“‘各处之鬼形状不一。水中之鬼为罔象,丘上之鬼为峷,山中之鬼为夔,野中之鬼为彷徨,泽中之鬼为委蛇。’
“‘委蛇之状如何?’
“‘委蛇,其粗如车毂,其长如车辕,身着紫衣,头戴朱冠,乃富贵之鬼。它最不喜欢听雷声与车声,一听到雷车之声就捧首而立。谁见到了委蛇之鬼,谁就能称霸诸侯。’“桓公听后,释然而笑:‘寡人所见,正是此物。’于是,穿好衣服,下榻而坐,病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我可没有碰见鬼啊!”
“你心里有鬼。”
“什么鬼?”
“就是你没见过面的儿媳妇。”
“……”颜玉被庄周说破了隐痛,便不言语了。
“老伴,你可要想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你看,我当初比我儿子还可怜,不也娶了你这么个宝贝媳妇吗?”
逗得颜玉笑了起来。
在庄周的精心照料下,颜玉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有时候,庄周还搀扶着她在门前散散步。一家人的心情也畅快多了。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吃过午饭,颜玉说眼睛有些花,头有些晕,庄周便将她扶到榻上。一会儿工夫,她便睡着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没有醒。庄周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没有反应。又摇了摇头,叫道:“老伴,起来吃饭吧。”也没有反应。
他赶忙将耳朵贴到她的鼻前,已经断气了。
可是,她的面容,就象睡着了一样,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庄周不相信她已经死了。
但是,她的的确确死了。
她死了,没有留下遗言。她死了,她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
往事一件件浮上庄周的心头。是她,昏迷不醒地躺在路上;是她,用那温柔的手抹去了庄周心上的孤独与寂寞;是她帮助庄周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她没有怨言,只有体贴;她没有索取,只有给予;她没有享受,只有苦难。
她是庄周的另一半,她是庄周的精神支柱。
如今,她去了,去得那样匆忙,去得那样突然。
庄周无法忍受这痛苦的现实。他竟象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庄周的哭声惊动了儿子与蔺且。他们进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跪在庄周身后,也哭了起来。
临出葬的这天,惠施来吊。他远远听见有人在唱歌,心中好生奇怪:哪家的人,也太不通情理了,邻居死了人还要唱歌。
来到庄周家门口,却觉得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便更加疑惑。
进门一看,原来歌者就是庄周自己。
他没有跪着,而是两腿前伸,屁股坐在地上,显得十分随便。好象他面前不是妻子的棺槨,而是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他的两腿中间放着一个瓦盆。左右两手各执一根木棍,有节奏地敲击着瓦盆,闭着眼睛,口中唱着歌曲:
吁嗟吾妻,
已归天真。
吁嗟庄周,
犹然为人。
歌声就象冬天的北风吹过干枯的树枝那样舒缓而低沉。
惠施跪在灵柩前,点上香,行过礼,然后来到庄周旁边。
他打断庄周的歌声:
“庄兄,你也太过分了吧!你与嫂子过了一辈子,儿子都这么大了,现在她得病而死,你却不哭她一哭。这也就算了,还敲着盆儿唱歌,也太过分了,儿子会怎么想?邻里会怎么想?”
庄周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的棺槨,答道:
“惠兄,我并不是无情无义啊!她刚死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