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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回事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不是一回事。虚无主义者是指这样的人,他不屈从任何权威,不把任何准则奉作信仰,不管这准则是多么地受人尊重。”
“这样好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他的话。
“看法各有不同,伯伯。有人以为好,有人以为不好。”
“原来如此。哦,依我看法,他和我们不属同类人。我们的思想方法是旧式的,认为没有准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这个词按法语读法把重音放在后面,而阿尔卡季相反,按俄语读法把重音放在第一个音节上),没有像你所说奉作信仰的准则将寸步难行,无法生存。VousavezchangétoutCela①,愿上帝赐你们健康和厚禄吧,我们将在一旁欣赏你们这些……叫什么来着?”
①法语:你们把这一切都改变了。
“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声音很清楚地说。
“是啊,以前有黑格尔主义者,如今有了虚无主义者。我倒要看看他们在没有空气的真空里怎样生存。现在请你按一下铃,弟弟,到我喝可可的时候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立刻按铃,同时还出声叫道:“杜尼亚莎!”但走进敞廊的不是杜尼亚莎而是费多西娅,一位年轻女子,肌肤白皙光洁,一头乌黑的秀发和一对乌溜溜的眸子,有着孩子般的鲜红丰满的嘴唇和美丽的纤手,身上穿了件干干净净的布制裙衫,一方新的天蓝色披巾盖着裸肩。她把端来的一大杯可可放到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面前,由于羞涩,在她俏丽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片桃云。她垂眼站在桌子跟前,纤纤十指撑在桌沿上,好像为她这次亲自送可可来既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她理当如此。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敛眉收容,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一脸的尴尬。
“你好,费多西娅,”他轻声说。
“祝你们好,”她回答,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朗,接着睇了向她微笑的阿尔卡季一眼,悄悄退下。她走路带着点儿蹒跚,但恰与她那丰姿相符。
敞廊里好一阵子没人说话。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口一口呷他的可可,蓦地抬头低声说:
“瞧,虚无主义先生来了。”
果然巴扎罗夫正从花园尽头穿过花圃走来,亚麻大褂和裤子上全沾满点点滴滴的污泥,圆帽上绕着水草,就像一顶头盔似的。他手里提了一个小口袋(袋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走近敞廊,点头说道:
“先生们好,请原谅我喝茶迟到,我去去就来,先把这些俘虏安置好。”
“那是什么,蚂蟥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是青蛙。”
“您把它抓来吃还是养殖?”
“为了做实验,”巴托罗夫淡淡地说,接着进了屋。
“他要把那些青蛙解剖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他不相信准则,却相信青蛙。”
阿尔卡季像是惋惜地瞧了瞧伯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微微耸了耸肩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觉自己的幽默不奏效,便转而谈起了农事,说到新任的总管,说总管昨天向他告状来了。状告工人福马“无法无天”、不听话。他学着总管的原话:“那小子就像从前的伊索,倒处张扬说他不是坏蛋,但,你瞧得了,呆不多久,就会发起蠢脾气一走了之的。”
第06节
巴扎罗夫回到敞廊,一坐下,便忙着喝茶。兄弟俩默不作声,只是看着他。而阿尔卡季悄悄地忽而瞅一眼父亲,忽而瞅一眼伯父。
“您走得很远吗?”最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口了。
“我到了山杨树旁的一个沼泽地,在那里我还惊起了五只山鹬。阿尔卡季,如果是你遇上,准能打下它们。”
“您不会打猎?”
“不会。”
“您本人是研究物理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旁问。
“物理学。总的说来,自然科学我都喜欢。”
“听说最近以来,日耳曼人在这一领域取得很大成就?”
“是的,在这方面德国人是我们的导师,”巴扎罗夫随口应道。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为了嘲讽才用“日耳曼人”来替代“德国人”一词,可是谁都没能觉察出来。
“这么说,您对德国人是很推崇的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以出奇的高雅语调说。他内心的怒气正待发作,他那贵族的秉性难以忍受巴扎罗夫随随便便的模样儿:这个医生的儿子,不单没有一点儿对长者的敬畏,甚至答话有气无力,心不在焉,傲慢而粗暴。
“那儿的学者都是些实干的人。”
“是呀,那么您对俄国的学者就不那么恭维了?”
“可能是这样。”
“这倒是值得赞扬的谦让精神,”帕维尔挺直腰干,头往后一仰。“不过,方才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您不承认任何权威,这又怎样解释呢?是他的话不可信?”
“我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非信不可?如果言之有物,我自当同意,很简单。”
“而德国人都是言之有物的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的时候脸上显示出一种与事无关、超然物外的表情,似乎他自己远离尘世之外。
“并非所有的德国人,”巴扎罗夫说着,打了个短短的哈欠,显然不想斗嘴皮子。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瞅了瞅阿尔卡季,仿佛在说:“你的朋友真懂礼貌!”
“至于我,”他竭力显出超然的样子说,“并不赞赏德国人。且不说那俄罗斯的德国人,众所周知,他们是什么样儿的,就是德国的德国人我也不喜欢。从前的还能说说,那时他们有过席勃……还出过哥德……我弟弟就特别欣赏……可如今只出些化学家和唯物论者……”
“一个好的化学家比之任何诗人有用二十倍,”巴扎罗夫抢白他。
“哦,原来如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像昏昏欲睡似的在嘟囔,只是稍稍抬高了眉尖。“那么说来,您是不承认艺术的了?”
“艺术要么是赚钱,要么是无病呻吟,没别的!”巴扎罗夫带着轻蔑的冷笑说。
“啊,先生,您真风趣。总之,您是否定一切的了?您只信仰独一无二的科学?”
“我已奉告,我什么都不相信。您指的是什么科学?泛泛的科学吗?科学一如手艺,有具体的门类,而泛泛的科学是不存在的。”
“先生高见。那么其他方面,如人人遵循的规范,您对此当然也持否定态度了?”
“怎么,这是审问吗?”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脸色白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认为应及时进行调解。
“以后再找机会细谈吧,敬爱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到时再聆听你的意见,同时也陈述我们的意见。从我来说,得悉您从事自然科学很为高兴,我曾听说利比赫①在农肥方面有重大发现,请您在农事中多多帮助我,提出些有益的建议。”
①利比赫·尤斯都斯(J·F·vonLiebig,一八○三——一八七三),德国化学家,写过农业理论及实践方面的一系列著作。
“愿为您效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然而我们离利比赫还远着哩!在读他的著作之前先要学会入门知识,可是我们连最简单的东西都不懂。”
“好哇,依我看,你真是个十足的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暗暗想。“但无论如何,请允许我遇到问题时向您讨教,”他说,“现在,哥哥,我们该去找总管商谈事务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站了起来。
“是呀,”他谁也不看地说,“在农村住了五年,离开了那些才智非凡的人,快成庸才了!你努力不把过去所学遗忘,但人家说你学的是一堆废物,时兴的人早不弄这种无聊东西了,你不过是个背时的老顽固。有什么法子呢!看来年轻人比我们聪明得多。”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转过身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他后面。
“怎么,他在你们这儿总是这样吗?”兄弟俩走后,门刚关上,巴扎罗夫便问阿尔卡季,口气冷冷的。
“我说,叶夫根尼,你对他太不客气了,”阿尔卡季回答,“把他得罪了。”
“对这些县邑贵族我难道要去恭维不成?妄自尊大,目空一切,虚张声势!既然如此,就该留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得了,愿主保佑他。我今天捕到一种稀有的水生甲虫,Dytiscusmarginalus,你认得吗?待会儿我拿给你看。”
“我曾答应过给你讲他的历史,”阿尔卡季说。
“甲虫的历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