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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他不再无端发愁了!”他悄悄对着老伴说,“今天把我挖苦了一番,真妙!”他想及有这么个好助手,不由眉飞色舞,心胸充满骄傲。“是呀,是呀,”他给一个穿男式呢上装,头上插根表示过门媳妇的带角发饰的农妇一瓶古拉药水或一罐黑莨菪油膏,同时说道,“你,亲爱的,每分钟都应该感谢主,因为我儿子在家,能用最新的科学方法来给你治疗,你懂吗?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没有这么高明的医生。”那个前来求治,说她“针扎似的痛”(到底什么病她自己没闹明白)的农妇只是一味打躬,并用手伸进怀里,掏出包在头巾里的四个鸡蛋。
巴扎罗夫还为一个卖小百货的过路货郎拔了一只牙。虽然是只普通的牙,但瓦西里·伊凡内奇把它当作稀世之宝保存了下来,还拿给阿历克赛神父过目,一面赞不绝口:
“您瞧这牙根多长!叶夫根尼气力真不小!拔牙时那货郎几乎跳到半空里……我认为,即使是棵橡树,他也会拔得起的!……”
“真令人钦佩!”阿历克赛神父迟疑了半晌才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神魂颠倒的老人。
有一次,邻村一个农民把他患了斑疹伤寒的兄弟送来求瓦西里·伊凡内奇治疗。这个躺伏在麦草捆上的可怜人已失去知觉,就快死了,全身已出现黑斑。瓦西里·伊凡内奇表示惋惜说,怎早没有想到来就医,现在已经没救了。事实也如此,这个病号没等到家,便死在马车上。
两天后巴扎罗夫走进父亲的房间问有没有硝酸银。
“有,要它干吗?”
“要……给伤口消毒。”
“给谁消毒?”
“我自己。”
“怎么说是给自己?为什么?什么样的伤口?在哪?”
“在我指头上。今天我去了村里,就是把伤寒病人送来求治的那个村子。也不知为了什么他们想解剖他的尸体,而我好久没动过这种手术。”
“后来呢?”
“我征得了县医同意,后来割伤了手指。”
蓦地瓦西里·伊凡内奇脸色煞白,他二话没说,直奔书房,立刻拿来了一块硝酸银。巴扎罗夫接过,打算掉头就走。
“请看在主的份上,”瓦西里·伊凡内奇说,“由我亲自来给你消毒吧。”
巴扎罗夫冷冷一笑。
“你事事都那么勤快!”
“这不是闹着玩的,让我瞧瞧你受伤的手指。创面倒不大。
痛吗?“
“用点力挤,别害怕。”
瓦西里·伊凡内奇停了手。
“你认为该怎样,叶夫根尼,是不是用烙铁烙一下更好?”
“要烙的话早就该烙了,如今连硝酸银也不需要。如果真受了感染,现在为时已晚。”
“怎么……晚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差点儿说不出话来。
“当然啦!从割破到现在,已有四个多钟点。”
瓦西里·伊凡内奇又把创面烙了一下。
“难道县医没有硝酸银?”
“没有。”
“主啊,这怎么可能?当一名医生,居然没有这种必备的东西!”
“你还没见他那手术刀呢!”巴扎罗夫说罢走开了。
这天直到夜晚和第二天的一整天,瓦西里·伊凡内奇找各种借口到他儿子房里去。表面上老父亲非但不提伤口,甚至竭力把话岔到另外的事上,其实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安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以至巴扎罗夫失去耐心,威胁说,再这么纠缠他,他就一走了事。瓦西里·伊凡内奇立誓不再来打扰。但被蒙在鼓里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无休止地盘诘丈夫为什么睡不着觉?出什么事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坚持了整整两天,虽则儿子的神色按他偷眼所见不怎么使人放心……但到第三天,吃午饭时他再也憋不住了:巴扎罗夫垂下头,什么也不吃。
“为什么不吃,叶夫根尼?”他像是随便问问,“今天的菜做得不错呀!”
“不想吃就不吃。”
“你是不是没有食欲?头呢?”他追问,声音里带着惧怕,“头痛吗?”
“痛。怎么能不痛?”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警觉地直起腰。
“请别生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继续说道,“让我按一下你的脉好吗?”
巴扎罗夫站起身。
“不按脉我也能告诉你:我有热度。”
“打过寒颤没有?”
“寒颤也打过,现在我要去躺会儿,给我送杯菩提花泡的茶来,我大概受凉了。”
“怪不得昨夜听见你咳嗽,”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说。
“我着了凉,”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接着走了出去。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准备菩提花茶,而瓦西里·伊凡内奇走进隔壁房里,默默地拉扯他的头发。
那天巴扎罗夫再没有从卧榻上起身。前半夜一直处于严重的昏迷状态,到了子夜一时,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长明灯映照下父亲死白的脸,便叫他走开。他父亲连声诺诺退了出去,但没一会儿,踮着脚尖又回到书房里,躲在半开的书橱门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也没睡,不时走到书房门口,就着门缝倾听“亲爱的叶夫根尼呼吸怎样”并且瞧瞧瓦西里·伊凡内奇。她能看到的只是他一动不动佝偻着的脊梁,但这也使她感到轻松些。早上巴扎罗夫企图起身下床,可是头发晕,鼻子出血,无奈重又躺下。瓦西里·伊凡内奇不作声,只在一旁侍候。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进来问他自我感觉是否好。他回答:“好些了,”便翻身面壁而睡。瓦西里·伊凡内奇对着妻子连忙摆手,她咬紧嘴唇,不让哭出声来,疾步离开了书房。宅子仿佛一下子变暗了,所有的人都愁容满面,一切无声无息。院子里一只爱啼的公鸡被发落到村里,它好久都没明白过来为什么受这样的对待。巴扎罗夫依旧面壁侧卧。瓦西里·伊凡内奇不断地向他问寒问暖,结果反而使他受累,于是老人只得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不时扳弄指头,弄得手骨节格格响。他有时走进花园,像木偶般站着,带着一脸的惶恐——惊惶的神色从没离开过他的脸——然后重又回到儿子身边。他尽量避开妻子的盘诘,不过,她还是抓住了他的手,像威胁似的颤声问:“他到底怎么啦?”他定了定神,勉强回她一笑,但自己也被吓住了:发出的不是微笑,而是没有来由的狂笑。一大早他便派了人去请医生,同时,他觉得有必要把延医的事告诉儿子,免得儿子生气。
巴扎罗夫突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失神的眼睛盯着父亲想要喝水。
瓦西里·伊凡内奇端水给他,顺便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火烧似的。
“老父亲,”巴扎罗夫嘶哑着嗓门,有气无力般说,“这下糟了,我被感染上了,用不了几天你就要埋葬我了。”
瓦西里忽地站立不稳,像是谁将他双腿狠狠揍了一下。
“叶夫根尼!”他哆哆嗦嗦地说,“你这话从哪儿说起!……
愿主保佑!你只是着了凉……“
“得啦,”巴扎罗夫打岔说,“你作为医生,不该说这样的话,你也知道被传染的一切征候。”
“什么传染……征候,叶夫根尼?……没这话!”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撩起衬衣袖子,给他看胳膊上一颗颗可怕的红斑。
瓦西里·伊凡内奇打了个冷颤,吓得浑身冰凉。
“假定,”他终于说,“假定……就说……就说它类似感染上了……”
“脓毒血症,”儿子提醒他。
“是的……类似感染上了时疫……”
“脓毒血症,”巴扎罗夫严肃地、清楚地又说一遍。“难道你把医书上写的都忘了?”
“不错,不错,随你怎么说……不过,我们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嘿,那只是妄想。但问题不在于此。我没能料及这么快就要死去,这纯粹出于偶然,说实在的,出于一种令人很不愉快的偶然事件。现在,你和母亲应该去寻求宗教庇护了,你们认为宗教无所不能,那就用它来试试吧。”他又呷了口水。“我想求你办件事……趁我头脑还能使的时候,明天或者后天,你也知道,我的头脑便要退休了。就说现在,能否表达清楚我也没有把握。我躺在这里,但见一群红狗围着我打转儿,而你像是条准备捕杀大雷鸟的猎犬,对着我虎视眈眈,我自己呢,像喝醉酒的人那样头脑里恍恍惚惚。我的话你明白吗?”
“怎不明白呢,叶夫根尼?你说的和正常人一样清楚。”
“那就好。你说你已派了人去请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