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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这样,这叫您生气吗?您觉得怎样?”
“我在想,您那精细的洞察力是从哪儿学的。您这么怕羞,不相信人,常常躲到一边……”
“我许多时候都是独自相处,不知不觉想得很多。但是,我真的见人就躲吗?”
阿尔卡季感激地瞧了瞧卡捷琳娜。
“所有这一切都非常好,”他接着说,“别人如果处在您的地位,我是想说,像您这样出之于富裕之家,很难具有您这样的优点。他们就像君主一样难于明辨真理。”
“可我并不是富家小姐。”
阿尔卡季听了很觉得奇怪,以致没有立刻转过弯儿。“此话不假,财产莫不是属于她姐姐的!”他转念想道。但他悟出语意后并没有因此不悦。
“说得多好!”他脱口而出。
“又怎么啦?”
“您说得真好,直率,不加掩饰。顺便说一句,照我想来,一个人,如若知道并且公开说他是个穷人,他心里一定另有一种感觉,一种自傲感。”
“我得到姐姐的好心照顾,但并没有这类感受,我所以提起,只是顺口说来而已。”
“不过,您得承认,在您身上多少具有我所说的自傲感。”
“例如?”
“例如,请原谅我的问题,您大概不愿意嫁给一个富翁吧?”
“如果我非常爱他……不,即使如此,我也不嫁。”
“啊,不是这样嘛!”阿尔卡季高声说道。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说:“为什么不愿嫁他呢?”
“因为关于这种不平等的婚姻早就有过歌谣。”
“大概您想凌驾于别人,或者……”
“哦,不!我干吗要凌驾于别人?相反,我准备顺从。只是不平等的日子不好受。既尊重自己,也顺从别人,这我理解,这是幸福。但作为一个依赖别人的人……不,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这样的日子过够了,”阿尔卡季跟着卡捷琳娜说。“是的,是的,”他往下发挥,“无怪乎您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同一血统,具有同样的独立性格,不过这种性格在您说来比较隐蔽而已。我相信您绝不第一个表露自己的感情,不管这种感情是多么强烈,多么神圣……”
“能不这样吗?”卡捷琳娜问。
“您俩一样地聪慧,您的性格至少与您姐姐一样……”
“请不要拿我跟姐姐作比,”卡捷琳娜立刻打断他的话,“那样比,我就处于不利地位了。您似乎忘了,我姐姐又漂亮、又聪明,又……尤其对您而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不应说这样的话,并且带着这样严肃的神色。”
“您说‘尤其对您而言’,这是什么意思?您从何得出结论,说我在讨好呢?”
“当然是的。”
“您是这么想的?但要是我说的全都是真的,而且还没有来得及充分表达呢?”
“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懂?啊,我现在看出来了,我过高地称赞了您的洞察力。”
“怎么说?”
阿尔卡季掉头看别处,一句话也没回答。卡捷琳娜找出剩在篮子里的面包屑来抛给麻雀,但她使的气力太大,麻雀不及啄食就被吓走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阿尔卡季忽又说道,“就您而言这都无所谓,但您应知道,在这世界上,任何人,不单是您姐姐,在我心目中都无法替代您。”
他说罢站起身,匆匆走开了,像是被他自己的话吓坏了。
卡捷琳娜的手连同篮子掉落到膝盖上。她久久地凝视着阿尔卡季的背影,脸上泛起了一圈红晕;嘴没笑,然而乌黑的眸子流露着惊疑和某种难以言明的奇妙神色。
“你一个人吗?”从旁响起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是和阿尔卡季一块儿来花园的哩。”
卡捷琳娜慢悠悠地把目光移到她姐姐身上,(她穿得那么漂亮,甚至是那么考究,此时正站在小径上用她张开的阳伞伞尖轻轻撩拨菲菲的耳朵,)不慌不忙地答道:
“我一个人。”
“这我已看见了,”她姐姐笑着说,“那么,他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是。”
“你们在一块儿读书的吗?”
“是。”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托起卡捷琳娜的脸。
“但愿你们没有吵嘴?”
“没有。”卡捷琳娜轻轻推开姐姐的手。
“瞧你,回答得那么郑重其事!我本想能在这儿找到他,和他一起散步,他曾经要求过。从城里给你捎来了皮鞋,快去试试是否合脚。我早发现你的皮鞋穿旧了。你老不注意穿着,可你有一双美丽的小脚!你的手也很美……只是略大了些,那就该特别珍视你的小脚。你呀,就是不爱打扮。”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续沿着小径散步去了,漂亮衣服随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卡捷琳娜拿起海涅写的书,也离开椅子走了,但不是去试新鞋。
“美丽的小脚,”她一边想,一边轻巧地、不紧不慢地踏着太阳晒热了的一级级阳台台阶,“美丽的小脚——是这么说的……以后他会跪倒在这双脚下。”
但她旋即感到害羞,赶忙上她的楼去。
阿尔卡季沿走廊回房时,管事追上他禀报说,巴扎罗夫先生在他房里等他。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惊惶似的大声问道,“他来很久了吗?”
“那先生刚到,吩咐不用通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而是直接领到您的房间。”
“莫非我家出了不幸事故?”阿尔卡季头脑里一闪念。他匆匆走上楼,打开门。巴扎罗夫的神色立刻使他安下了心,虽然,如果是双老练的眼睛,大概能看出不速之客依然很精神的脸上隐含着激动和不安,人也瘦了些。巴扎罗夫坐在窗台上,头上戴着礼帽,肩上挎着蒙满风尘的大衣;即使在阿尔卡季又叫又笑地扑上去搂住他脖子的时候也没有站立起来。
“太意外了!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阿尔卡季立即在房里忙碌起来,作出自以为并且想让别人看到的高兴样儿。“我家里平安无事,人人健康吧?”
“一切平安,但不是人人健康,”巴扎罗夫说,“且别忙个不停,先叫人给我倒杯克瓦斯来。你坐下听我说。话不长,但很重要。”
阿尔卡季静了下来。巴扎罗夫告诉了他是如何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进行决斗的。阿尔卡季听罢非常惊讶,甚至非常哀伤,但他认为以不流露为好,只询问了他伯父的伤势是否真的不严重,当他听说伤着的部位倒也奇巧,——当然,从医学角度说,受伤总不是件好事,——他还强作笑容,虽然心中又难过,又感惭愧。巴扎罗夫似乎看穿了他的内心。
“是呀,老弟,”他说,“这就是和封建人物相处的结果,你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和他们搅合一起,参与封建骑士的演武。好了,我现在要回我‘父辈’那儿去了,”巴扎罗夫结束他的话,“这次拐到这儿来……把这一切告诉你,如若不认为让谬种流传是桩蠢事的话,不,我这次拐道来这儿——鬼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人有的时候应该及时抽身,就好像萝卜应从地里及时拔出一样。前两天我就是这样做了的……但是,我仍想回首与之分别的往昔,再瞅一眼我待过的那一垅地。”
“我希望这话与我无涉,”阿尔卡季激动地说,“我希望,你不是想同我分手。”
巴扎罗夫瞅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得像要刺穿对方似的。
“这能使你苦恼吗?我觉得你早就同我分手了呢……这样容光焕发,春风满面……想必你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事进行得很顺利。”
“我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什么事?”
“难道你不是为她从省城而来,我的小雏?顺便问问,你真去主日学校了吗?难道你不是爱上了她?或者是你到了这样的时候,以为守口如瓶是种谦虚,是种美德?”
“叶夫根尼,你知道,我对你从未有过隐瞒。我可以对你起誓:你错了。”
“哼,新字眼儿,”巴扎罗夫低声嘀咕。“但你不必为此恼火,这事我反正不在乎。浪漫主义者会说:我觉得我们即将分道扬镳了。但我只会简单说,我们彼此都觉得腻味了。”
“叶夫根尼……”
“亲爱的,这不是坏事,世上类似的情况多着哩。现在,我想我们是不是该告别一下?自到这儿起我就觉得不是滋味,就像读果戈理写给卡卢加省省长夫人的信①一样。而且,我并未吩咐解辕。”
①此处指俄国作家果戈理于一八四六年六月六日致斯米尔诺娃的信。信中表示,人只在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