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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扎罗夫皱了皱眉。这位矮小的、没有性感的独身女人的外貌倒没有什么讨厌之处,但她脸部的表情令人不舒服,看了会情不自禁地问她:“怎么,你饿了?要么闲得无聊?或者害怕什么?干吗这样神色不安?”她和西特尼科夫一样魂不守舍,说话、举手、投足都极随便,却又偏偏露出侷促的样子。大概她自认为是个善良朴实的人,可是,不管她做什么,总像是不乐意,一切言行都如孩子所说,是“假装的”,换句话说,并非出于自然。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巴扎罗夫,”她重复道。她像外省的或莫斯科的许多夫人小姐那样。与男性认识的第一天便直呼姓氏。“要不要来支雪茄?”
“雪茄归雪茄,”西特尼科夫接口道。此时他已坐进扶手椅,翘起一条大腿。“给我们弄点儿吃的吧,我们饿坏啦!请再吩咐开瓶香槟。”
“爱享乐的人!”叶芙多克西娅说罢笑了,笑得露出了上牙龈。“不是这样吗,巴扎罗夫?他是个爱享乐的人。”
“我贪图享受,”西特尼科夫正颜说道,“但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
“不,就是妨碍,就是妨碍!”叶芙多克西娅高声说。不过,她还是命女佣去安排早点和准备香槟。“您是怎样想的呢?”她转而问巴扎罗夫,“我相信您一定赞同我的意见。”
“啊,不,”巴扎罗夫表示反对,“一块肉要比一块面包好,即使从化学观点而言。”
“您研究化学?恰好是我所爱。我甚至发明了一种胶粘剂。”
“胶粘剂?您?”
“是的,我。您知道它用作什么?胶玩具娃娃,胶娃娃头,使它不那么容易破碎。我也是个务实的人。不过这项发明还有待完善,我还该看一看利比赫的著作。顺便问一句,您有没有看过《莫斯科新闻》上基斯利亚科夫关于妇女工作的文章?您不妨看看,我相信,你一定对妇女问题有兴趣。您对学校也有兴趣吗?您的朋友从事什么工作?怎么称呼他?”
库克申娜女士像天女散花似的撒下一连串的问题,不管别人是否来得及回答。一般娇惯了的孩子就是这样问他们的保姆的。
“我叫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基尔萨诺夫,”阿尔卡季说,“我不工作。”
叶芙多克西娅听了哈哈一笑。
“这倒自在!怎么,您不抽烟?维克多,我正生您的气呢!”
“为什么?”
“听说您又在称赞乔治·桑①。她落伍了,有什么好的!怎么可以拿她跟爱默生②比?她什么也不懂——既不懂教育学,也不懂生理学。我敢相信,胚胎学她压根儿就没听到过,但我们这时代没它行吗?(叶芙多克西娅说到此处双手一摊。)哎哟,叶尼谢维奇那篇文章写得多好!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先生!(叶芙多克西娅常常用”先生“来替代”人“字。)巴扎罗夫,坐到沙发上来,挨我近些!您大概不知道,我挺怕您。”
“为什么?请原谅我的好奇。”
①乔治·桑(GeorgeSand,一八○四一——一八七六),法国作家。
②爱默生(R。W。Emerson,一八○三——一八八二,)美国作家。
“您是位可怕的先生,批评起人来严厉得不得了。哎哟,上帝,我太可笑了,像乡下地主那么说话。不过,我真是地主,亲自管理着我的田庄。您不妨设想一下我的经纪人叶罗费怪到什么程度,他活脱像那库珀①笔下的拓荒者,简直就是从拓荒者脱胎来的。我终于定居在此了。这是个没法忍受的城市,不是吗?可有什么办法呢?”
“这城市和别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巴扎罗夫淡淡地说。
“以鼠目寸光看待一切,这最最可怕!以前我都在莫斯科过冬……但那里现在住着我的外子——麦歇②库克申。就说那莫斯科,眼下……我不知怎么说好——也不像以前了。我想到国外去,去年我几乎一切都准备好了。”
“当然是去巴黎喽?”巴扎罗夫问。
“巴黎和海得尔堡。”
“为什么去海得尔堡?”
“因为那里有朋孙③。”
这次巴扎罗夫没话好说了。
“Pierre④·萨波日尼科夫……您知道吗?”
①库珀(J。F。Cooper,一七八九——一八五一),美国小说家,《拓荒者》是他写的一本小说,也是小说主人公的别名。
②法语:先生。
③朋孙(RobertBunson,一八一一——一八九九),德国化学家。
④法语:彼埃尔、即彼得。
“不,不知道。”
“可惜。Pierre·萨波日尼科夫也常常去利季娅·霍斯塔托娃家作客。”
“我也不知道她。”
“就是他准备陪同我出国的。感谢上帝!我是自由的,没有儿女之累……哎哟,我说什么来了:感谢上帝?但,没关系。”
叶芙多克西娅用她几根薰黄了的指头卷了一支烟,包烟纸角蘸上唾沫,吸着试了试,把它点燃。女佣捧着盛有早点和酒的托盘进来了。
“早点来了,想吃点吗?维克多,打开瓶塞,这是您的份内事。”
“我的,我的,”西特尼科夫赶忙回答并又怪声笑了。
“这里有漂先女人吗?”酒到第三杯,巴扎罗夫问。
“有,‘叶芙多克西娅回答,”不过她们都头脑简单。例如monamie①奥金左娃的模样就挺俏,可惜的是,她的名声有点儿……这倒没什么,但缺乏任何自由思想和观点,没有广度,没有……诸如此类的学识。教育制度应该作整个儿改造,关于这,我想过很多。我们的妇女教育糟透了。“
①法语:我的女友。
“您简直拿她们没办法,”西特尼科夫随声附和,“她们应当受人鄙视,所以我鄙视她们,完全,彻底!(凡可以加以鄙视而又可能表示鄙视的场合西特尼科夫最感到愉快,尤其当话题涉及女性的时候,他万没料到几个月后将拜倒在他妻子的裙下,就因为妻子娘家姓杜尔多列奥索夫公爵的姓。)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们的谈话,没有一个人配得上我们这些严肃认真的男人提到她!”
“不过,她们用不着去理解我们的谈话,”巴扎罗夫说。
“您指谁?”叶芙多克西娅插问。
“指美貌女子。”
“怎么,您是同意普鲁东的意见了?”
巴扎罗夫傲慢地挺起胸:
“谁的意见我都不想听,我有我自己的看法。”
“打倒权威!”西特尼科夫几乎是在呐喊。他非常高兴能在他顶礼膜拜的人面前露一手。
“但马可来①自己……”库克申娜本想辩解。
①马可来(T,B,Macaulay,一八○○——一八五九),英国历史学家。
“打倒马可来!”西特尼科夫的声音惊天动地,“您想护卫那些婆娘们?”
“不是护卫婆娘,而是护卫女权,我曾发誓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
“打倒……”西特尼科夫忽在半腰里打住了。“我并不否定女权,”他说。
“不!我看得出来,您是个斯拉夫派。”
“不,我不是斯拉夫派,诚然……虽则……”
“不,不,不!您是个斯拉夫派,《治家格言》的遵循者,喜欢手里拿根鞭子。”
“鞭子嘛,是个好玩艺儿,”巴扎罗夫说,“不过,我们已经到了最后一滴……”
“一滴什么?”叶芙多克西娅忙问。
“香槟酒,敬爱的叶芙多克西娅·尼基季什娜,最后一滴香槟酒,而不是您的血。”
“当别人攻击妇女的时候我是无法平静的,”叶芙多克西娅继续道,“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与其攻击妇女,不如去看看米席勒的《DeIMamour》①。这是本出色的书。先生们,我们还是来讨论爱情吧。”她懒洋洋地把一只手搁到压皱了的沙发小垫子上。
忽然大家都不吱声。
“不,何必讨论爱情呢?”巴扎罗夫开口道,“刚才您提到了奥金左娃……好像您是这么称呼她的?那位太太是谁?”
“一代美人!一代美人!”西特尼科夫又亮起他的破嗓门。
“让我来向您介绍:聪明,富有,又是个寡妇,只是思想不够进步,她该跟我们的叶芙多克西娅学习。祝您健康,Eudoxie!我们来碰杯!Ettoc,ettoc,ettin-tin-tin!Ettoc,ettoc,ettin-tin-tin!!②……”
①米席勒(J。Michlet,一七九八——一八七四)。法国历史学家,《爱情篇》(DeIMamour)即为他所著。
②这是以法语腔来摹仿碰杯的声音。
“Vic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