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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坑坑坎坎的,有的地方滑得像抹上油,一不留神就跌跤。周大勇低一脚高一脚地走着。他回想刚才经过的风险事……啊,没有什么绝路,我们不是又杀出来了么?世界上,有什么痛苦和力量,能制服我们?没有。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和伤员们从死亡里冲出来的时候,王老虎的形样就显在眼前。咳!老虎多半牺牲咯!也许,他经过一番风险也回来了。可能,很可能,战争中出奇的事是太多啦!
风吹着高粱叶嘶拉拉地响。蛐蛐儿发出短促的叫声。亮晶晶的星星眨着眼。夜,无比的安静。
王老虎苏醒了:“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念头刚闪上脑子,他又悠悠忽忽地昏过去了。满天星星,瞧着英雄的挣扎,土地听到他的喘息。躺在这里的人,也许有种种想法和希望,可是这一切像是都要终结了!
过了两三个钟头,也许是过了两三分钟,他又恢复了知觉。感到自己还活着,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生的欢乐。他鼓起心劲,像是要抓住那随时可以离开他的生命似的。他动了一下,口干舌燥,脑子发胀,天转地动;身上像被千百条绳子捆着,每一个汗毛眼都扎着一根钢针。胸部压着很沉重的东西,透不过气来。身子下边的血水把土和成了泥,粘糊糊的又湿又潮。头上渗出了冷汗,汗水冲着脸上的泥土,流到眼里流到口内。口里是咸的,眼里发涩。他想用手擦汗,但是两条胳膊像两根木头,一个个手指都像粗木棒,全身都是迟钝、机械、麻木的。
千奇百怪的裂痛,反倒使他清醒。他感到一种难受的血的压迫,真想把胸膛撕开。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全身回荡、燃烧,接着来的是麻木而持续的疼痛。他极力思索着,各种乱滋滋的形样跟各种片断的印象闪过脑子,飘飘忽忽,不相联贯,像做梦一样……拚刺刀啦!什么人跟敌人拚刺刀啦?……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安塞县真武洞吗?啊,这样多的人在开祝捷大会。周恩来副主席向他走来了,彭副总司令向他走来了。周副主席和彭总眼里闪着又严肃又亲热的光,他们还伸出了手……“是呀,是呀,我就是王老虎……”突然,又看见周大勇,同志们;那不是马全有?看,看,他脸上伤疤……激动的感情通过王老虎全身。“我在战场上躺着!”他的思想回到今天的战斗上来了……那些印象、事情,形样还是飘飘忽忽的,尽力抓也抓不住……
近处,一堆堆的蒿草在摇摆,像是有人影在移动;远处,团团的磷火,时而飞滚,时而熄灭。
“我一个人躺在这里?同志们呢?我像担任什么掩护任务?对,我捅死了几个敌人……同志们呢?……嗬!那不是连长……”他又一次感到非常快活。但是接着又感到一种阴森林的寒冷,一种可怕的恐怖袭击他。
这个浑身是胆的好汉,这个以沉着出名的英雄,这个钢铁铸成的人,感觉到一种没有经验过的孤单、害怕。他因为周围都是尸体而害怕?不,躺在尸体堆里,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他是感到死亡临近而害怕?不,他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战胜死亡。对啦,这是因为离开了部队!“啊,离开了部队,离开同志们,人就变得这样无力呀!是呀,指导员有一次讲课还说:‘有些人和同志们一道的时候,情况再险恶,他也有力量,因为他为大伙儿着想。可是当他让敌人包围或孤立起来的时候,他就失去了力量,因为他开始为自己着想。’我王老虎是这种人?不,不,我不是这种人。”
“必须离开这里!”这思想强固地控制了王老虎。
英雄的意志这样有力:他忘记了满身的伤痛,感觉到精力非常旺盛。他摸着找寻枪。枪到哪里去了?他摸到了摔断的枪托。这枪托上的每个小记号,都该多熟悉啊!
他想着,只要能挪动一寸就能挪动一尺,有一尺就有一丈……挪动,挪动,只要能挪动,就会脱离危险。可是挪动一下,全身裂痛!口渴,渴,渴……咳!这又算得什么?他望着天空,想辨别方向,想找北极星。啊!星星多亮呀!可是它为什么满天乱转,不停地跳动呢?
他爬着爬着,像是过了很长时间,可是还没爬出三尺远。他呢,倒觉得自己爬了好几十里路。
挪动这样迟缓,可是他心里紧张焦急得像跟敌人拚刺刀似的,他爬了多半夜,爬到一块流沙地里。流沙地里爬行起来还好:没有尖石子,没有蒺藜子,但是,在松软的沙土里,向前爬一尺向后溜五寸。他想起部队向三边分区进军时过的沙漠。唉呀,那沙漠呀,像一片大水一样,一直伸到天边。要是这也是一片大沙漠,那就算糟了。他的心颤动了一下,可是立即又想:“管他什么沙漠,我要往前爬,要往前爬!”突然他发现前边一团影影糊糊的东西,忽高忽低。“那是什么?是连长派人找我来了?”一想到这里,连队欢乐的生活,立刻又活灵活现地展现在眼前。“可是为什么那个黑影在原地不动呢?对啦,兴许那是敌人的警戒吧……”他仔细听着,毫无动静。他绕着那黑影爬到它侧面。啊,原来是一堆黄蒿,要不,就是一堆骆驼刺。他爬近一看,是一堆黄蒿。口渴啊,多耐受的口渴啊,舌头又干又硬,鼻子里喷火!他用手把蒿草下边的沙刨开,果真找见了湿沙子。他把嘴捂在沙子里吸呀吸呀,什么水分也吸不出,但是脸挨着湿沙子倒怪舒坦的!他想抽烟。啊,那五寸长的小旱烟锅,到哪里去了呢?它在王老虎参加部队前的岁月中,它在他参加部队后的万里征战中,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王老虎。它,是王老虎一切生活、思想和英雄事迹的见证者。啊,不能分离的小伙伴——旱烟锅,你到哪里去了呢?
一休息下来,全身的筋肉跟各骨节像割裂一样的痛。他昏昏悠悠,生命像是要离开他。而且它在离开他之前,还把它全部的经历最后展示一下。二十九年的生活一眨眼就都闪过了。
一位手艺精巧的泥水匠,从蒋介石、阎锡山的奴隶变成了日本强盗的奴隶。奴隶是人当的?一九三九年他参加了贺龙将军率领的一二○师,当了一名侦察员。在敌人戒备森严的太原城和汾河流域的县城内,他旁若无人地经常进进出出。
他胆大包天的作为,神出鬼没的智谋,使敌伪汉奸终日慌恐不安。敌人把他看作是心腹大患,而在人民群众的心目中,他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无敌英雄。当年,贺老总曾多次在“晋绥”举行的“群英会”上,拉着王老虎的手,对指战员和民兵英雄们说:王老虎是我们军队的光荣,人民的骄傲,是中华民族英勇不屈的象征。一次战斗中,子弹打穿了肺。他带上二等残废证,回到家乡,当了民兵。就是这时节,他爱上了乡妇救会主任任冬梅。早早晚晚,两个人,唱着个曲,从前山转到后山,山连山川连川,柳萌下小河边,多少心腹话,说也说不完。一九四三年春季,王老虎跟冬梅正要张罗着成亲,敌人来了一次“奔袭”,把他们冲散了。他俩好长时间,谁也闹不清谁的下落。有一天,王老虎摸黑夜赶回村子,一阵射击把他顶出来,日本强盗在村里筑了炮楼。王老虎连夜翻了几架山,在沟渠里找到区政府的干部们,也找到了冬梅。
冬梅趴在老虎肩上,哭着说:“老虎,敌人把房子烧了,把家里人杀光了!你快上咱们部队去,逃出去一个算一个,我不死,总等着你!”
如今,冬梅该是二十六岁了。她还在等着王老虎。
血和力量的狂潮在王老虎全身涌流,生命的火烧得更旺了,英雄的意志振奋着他。王老虎咬紧牙向前爬。
突然,阵阵大风卷起黄沙围住他呼啸着,旋转着。他向四处看,雾气腾腾。天空轰鸡着千百种声音。他闭住眼睛,一层厚厚的沙土盖在身上。他定定地趴下,只求风不要把他刮走!
他的衣服也让露水浸得透湿,打了一个冷颤,昏迷劲过去了。他睁开眼一看:太阳多亮啊!沙地里万点金光齐闪,怪耀眼的。前边不是密密实实的庄稼林吗?他向前爬,太阳一会比一会热。他爬到一块高粱地里,想:“这里有庄稼,那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家……”新的希望带来新的力量。
风吹高粱叶沙沙地响,晶亮的露水珠从高粱叶上滚下来。
各种小鸟在四野里叫。头上是一片蓝漾漾的天。啊,天是那样高,一朵朵云彩轻轻地擦着蓝天飘浮。他想啃高粱秆里的甜心,那是可以咂出很多甜水的。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常这样啃呀!他用手去扳高粱秆,嘿,两只手肿得有砖厚,手心里让刺刀割破的刀口,填满了沙土。肘子、膝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