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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渺茫,妙手空空新战场。
凭君莫赋高轩过,却防明珠丢锦囊!
孙嘉淦心中异常惊讶,摸了摸袖中,只有五两许一块银子,取出来放在桌上。叹道:“有此等人才堕入泥尘,是我们台阁臣子的过错。你身无功名,我也不能许你功名。凭你才学身手,洗手江湖,洗心侍朝,可以自致仕于青云之上。这一点点……我说过我是个穷官,实在无补于你。拿去暂作糊口之资,不要自甘堕落了。”
“前头于成龙大人曾提到我的一个前辈。”墨君子坦然揣了银子,“也曾有过象你这番劝化。前辈说,‘道不行乘搓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银子我受了,您的这些个金石良言还是教训自己子侄去吧。”
孙嘉淦顿时默然,墨君子也不说话。二人年纪相殊,性格各异,却一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知己感,但又都心知是不共戴天之敌。孙嘉涂许久才道:“朝廷主明臣贤,倡的是圣化之道,你这是何苦?不想做官也是高洁之志,为什么要一味为匪作患?”墨君子微笑道:“胡风一吹已百年,‘数’是造化定的,我也难说是对是错。但有一口气,我必我行我素。方才说到‘天理’,飘高他们为诡为异,不成气候,我已决意创立天理教于世。三十年后颠覆这个‘大清’。也许你见得到的。”他说话声音很淡,孙嘉淦心里发疹:“我活不了三十年了。你这叫恃才沽祸。就我所见的人物,你的才并不怎么出色。”
“也许吧。但您的儿孙可以见到天理教勃兴。”
“我的儿孙会杀掉你。”
“那不一定。但他们能见到。”
“他们一定杀掉你,不然我不见他们!”
“还是那句话,他们没有你的志气,破不了心中贼。野火春风嘛。”
墨君子说完,抱手一揖,说道:“我该去了。钦差大人。”孙嘉淦苦笑着也抱拳一揖,说道:“那一点菲薄之银,你不要用在你教务上。”“那是当然!”墨君子身形一晃,象来时一样快,倏然消失在门外。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孙嘉淦梦魔一样独自在孤灯下徘徊,喃喃而语。耳听远处鸡鸣三声,仍是毫无睡意。亲自拨灯添油伏案而作,将上次见乾隆说的话,写成了《谏三习一弊折》思量来去,还是转到了“进君子退小人”这一条,没有这一条,断难长治久安。在结尾写道:……由此观之,治乱之机,转于君子小人之进退;进退之机,握于人主之一心;能知非则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见过则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治之本也,肆者小人之媒乱之阶也……惟望我皇上常守此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不外乎此矣!
写完,又将今夜遇到巨贼墨君子的事另备一札,细细写了密封。院外已是麻亮,厨中炊起,后院马嘶骡鸣,挑水夫甩着扁担支悠支悠在院中轻步往来。孙嘉淦索性洗了脸,吹了灯端坐在椅上闭目养神。
四十四 尹继善泛舟歌侑酒 刘啸林闲赋讥时文
孙嘉淦在店中匆匆用了早点,命几个师爷进城中驿站安顿,自带了两个小僮径往巡抚衙门拜会尹继善。巡抚衙门的门官看了他的名刺,顿时一怔,说道:“我们老爷昨儿还说,孙都老爷三五日就到。大人竟来得这么快!不过太不巧了,中丞幕里有几位清客要应考,今儿去莫愁湖为他们送行。这么着,大人您在签押房先坐着吃茶,小人这就去请,一个时辰用不了,准请回来。”孙嘉淦笑道:“小尹如此雅兴,不可扫了他的兴。你不要去,我自己去寻吧。”说罢径自上马,由老城隍庙向南,但见碧水荡漾,岸边秋风拂柳,曲廊婉蜒,湖中荷叶摇曳,几只画舫游荡其间——这就是名驰天下的莫愁湖了。
孙嘉淦沿游廊一步步行来,穿过落红桥,绕过胜棋楼,在莫愁亭旁伊山石上仁望良久,但见湖中画舫如织,沿岸游人似蚁,往往来来,哪里见尹继善的影子?正俯仰间,湖南边传来一阵鼓乐声,见一条画舫从莲丛边划过,有一个女子伴着乐声在吟唱,隔水传来,听去格外清新。
春日理红妆,春风开素裳。春月浑无赖,来照床上郎。携手大堤上,大堤女如玉。与郎说分明,不得通眉目。何用踏青去,往来车马中。与郎卧绣帐,何处无春风……妾有合欢床,欢行无十步。却笑天上郎,辛苦河边渡。妾在机中织,欢在帐中忆。道郎且安卧,缠绵自成匹。逢欢在何许?藕塘东复东。要郎知曲意,弹指向梧桐……
孙嘉淦在岸上循着歌声望去,却见尹继善和几个人在船上吃酒,几个歌伎依栏奏乐,还有两三个女孩子站在舫边,边采莲蓬、菱角,边唱着歌,眼见那画舫要调头西去,孙嘉淦忙喊一声:“元长弟,你好安乐!”
“是哪个?”尹继善听岸上有人呼唤自己,忙命止乐,踱出舱来见是孙嘉淦,意外地怔了一下,忙命移舫就岸,拱手笑呵呵说道:“哎呀是锡公大人到了!真真的意外,我算着你至少要五天才到得金陵呢。”……说着画舫已经靠岸,尹继善等船夫搭好跳板,方款步上岸。两个人相对一揖,礼毕,尹继善一把拉了孙嘉淦的手相携上船,口中道:“且不说公事。公事早着呢!来来,上船,我给你介绍几位文场中朋友!”
孙嘉淦命两个小奚奴在岸上看管马匹,自上船来,果见五六个文士在桌前,都已站起身相迎。尹继善见他脸上带着戒备之色,笑道:“锡公忒煞地小瞧了天下人!这里头只有勒敏是捐了贡的,要进京会试。今儿就是送他的——”说着指了指靠西站的勒敏,勒敏也只向孙嘉淦一躬致意——“其余的没一个应试的——这位是曹霑,雪芹先生;这位是何是之先生;这位是刘啸林先生……”一一介绍着,拖孙嘉淦挨身边坐了,笑道:“你该放心了吧?——哦,你们还不认识,这就是当年在先帝爷跟前谏三事的孙锡公都御史,下江南主考南闱来了,也是个风流雅俊之士!”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孙嘉涂也笑道:“现在一说‘直臣’,好似都是不吃人间烟火食的神仙。忠烈都打性情中来,我其实最厌那些假道学的。上次去一位同年那里他夸他儿子有格致功夫,喜读书不近女色,外头亲眷年轻女子来,或有戏班子女孩子演戏,都躲得远远的。我说,‘食色,性也。那是你不知道,他背地里冥思苦想的,其实更狠呢?——这里头只有勒敏见过,雪芹先生虽未谋面,怡王爷曾说起过你,’第一才子‘,今儿好走运,听你们雅歌,看你们投壶——大家随意耍子。”
“这一位老夫子啸林先生,康熙五十一年的探花,当年也是心雄万丈,写得一手好词,可惜宦途多舛,一个皇误跌落红尘。”尹继善一边给花白胡子的刘啸林斟酒,一边说着,“如今在我府,教读几个子侄。雪芹正著书,啸林当年在曹家也当过西席,就近儿一处批注雪芹的《红楼梦》……”刘啸林抚须摇头道:“摇手休问当年事,如今只剩了朽木一块,不堪说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哪里话?”尹继善殷殷劝酒,笑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么!来,为锡公接风,为敏兄殿试夺魁,干一杯!”
孙嘉淦凝视着这位倜傥风流的封疆大吏,刚刚三十岁出头,浑身上下干净利落,白净面孔上才蓄的八字髭须浓如墨染,一条油黑的大辫子又粗又亮,直垂到腰后,怎么看都象个放荡不羁的未第孝廉。谁能想到他不到二十岁便入翰林院,作为钦差大臣的随员出使广东,悍然抗上,手诛广东布政使官达和按察使方顾英,平息了即将爆发的民变,一日之内被雍正连晋六级,四年之间便擢升到巡抚、开府建牙为一方诸侯?……正发怔间,尹继善转脸问道:“锡公,你在想什么?”“我是在想——”孙嘉淦忙举杯与尹继善一碰:“我在想你这个人,哪来这份才情?懂槽运、通盐政、通军事,政事繁冗间又能风花雪月,操琴击节——都是人,我怎么就不成,这定必是尹泰老相公厚福所积的……”
“锡公又在这儿用格致功夫了。”尹继善笑着叹道,“天资是一说,其实我是极平常的。要说比人强的,我好奇好学。先父在康熙年间,常奉旨来江南巡查,我随父出来边读书边游历,什么盐政、槽运、河务这些事,我都很留心。就我的本性,我还是喜爱结交文学之上。我觉得这叫‘适性’,其余的都叫‘勉力’。雍正六年,先帝放我江南巡抚,也问过这个话,除了上头的话,我还说要学李卫、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