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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之忙道:“这次我请客,你们也不是富人,这么做也不是常法。说着掏出半两一块银子放在桌上。阿桂眼见张铭魁老实巴交,这家屠店也甚破旧,摸了摸袖子,里头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一块五两重的京锭,便把京锭掏出来也放在桌上。张铭魁忙道:”这怎么生受得?这怎么生受得?你们是勒相公的朋友,这不是寒碜我么?快别——“话没说完,四个人已走了出来。玉儿追到门口大声叫道:”哎——没那个量别逞能!“
“这是说你呢!”阿桂笑着对勒敏道:“玉姑娘面儿上凶,心里善着呢!”“就是。”何之也叹道,“张家操业虽然不雅,真是善性人!依着我说,你也没个家口,事情早办了也就安生了——阿桂兄,你还不知道吧,上回庄友恭来,还吃了玉儿一顿好排揎呢!”遂将庄友恭中状元高兴得失态疯迷,玉儿挖苦讥讽的事说了一遍,阿桂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连说:“好,好……也是屠户,也是科名,翻了《儒林外吏》的版——玉儿的舌头真厉害!”说笑间毛毛一手指着前头道:“曹相公家到了!”
阿桂还是头一回到曹雪芹家,远远了去,一条小溪沿墙而过,溪边一株歪脖老槐树约有合抱粗,庞大的树冠,枝柯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树下一个石条凳依着一块馒头形的大石头,上面盖着一层厚雪,不大的院落上墙围着,三间茅草房前一株石榴树也挂满了冰柱。一颗颗殷红的浆果半隐半现挂在枝间,点缀在这白皑皑的银色世界里,令人眼目一清。众人正要敲门,后头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小跑追了上来,也在门前翻身下马,几个人定睛看时,竟是钱度,不禁都会意一笑。何之道:“今儿怎么了?雪芹下帖子请了么?”
“是阿大人得胜回朝了!”钱度笑着过来团团一揖,又对勒敏和何之道:“你们踏雪访雅士,我毕竟逊你们一筹!”说着便上前敲门。
片刻,那柴门“吱呀”一响,曹雪芹探身出来,见是他们几个,不禁一笑,说道:“再没想到会是你几个!快请进——阿大人几时回京的?他们几个倒常见的……”说着便让众人进屋。
三间土屋很小,几个人一进来便显得十分狭窄。阿桂细打量,正房和西房是打通了的,上面连天棚也没有。东边一间是厨房隔着一道青布门帘,西边一盘大炕,炕桌靠着南窗,上面乱七八糟堆着瓦砚纸笔,炕下一张方桌,上面却放着纸、剪刀、浆糊。东北墙角还靠着一捆削好了的竹篾。几个刚扎好的风筝胡乱放在炕北头,芳卿正在收拾,见这群人进来,便大大方方过来对众福了两福,对雪芹道:“爷陪着客坐,我去烧水——只是没酒,菜也都是些腌菜,可怎么好?”雪芹似乎有点无可奈何,笑道:“那——只好以茶代酒了。这可真应了人家那句话‘淡交无酒,卿须怜我之贫;深语惟茶,予亦知君之馁’了!”
“何至于到那地步了。”勒敏笑道:“我带有猪肝呢!请嫂子烹炊,我这就叫毛毛去弄酒来。”毛毛忙将一嘟噜心肺放在墙角瓦盆里,芳卿便拿来整治,何之眼见她行动迟缓,笑着对雪芹道:“芳卿是有身子了。不管是弄璋弄瓦,汤饼酒我是吃定了的。”正说笑间毛毛突然说道:“那不是六六叔过来了,还担着酒!”勒敏转头看时,果然是六六挑着个酒担子在雪地里晃晃悠悠地走来,担子头上还吊着一条四五斤重的大鲤鱼,在雪芹门口卸了担子,抹了一把脸吆喝道:“勒相公、曹爷在屋里么?玉姑娘叫我送酒来了!”
一屋人顿时都喜得眉开眼笑,勒敏抢步出来,帮着六六把酒桶提进屋里,毛毛提了鱼交给芳卿,曹雪芹掀起瓮上的米袋,一边向瓮里倒酒,一边笑道:“你就是我的汪伦①——正是酒渴如狂呢。你不要走,今儿一道儿吃个痛快!”
“曹爷,我可不是这台面上的人。”六六笑道:“敦二爷、诚三爷上回来,硬按着吃了个醉,回去东家恼得盖都崩了,我抬出二位爷的名字,老家伙才吓得没话说……”挑起了空桶,又道:“玉儿说了,这是阿桂爷的钱买的酒,还有这鱼。叫毛毛跟我回去,还说请别的爷们尽兴饮酒,勒爷就少用点吧!”说得一屋子人都看着勒敏笑。六六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曹雪芹道:“曹爷有什么事甭客气,芳奶奶有事,可找我婆娘来帮忙,住的又不远——我们家的那副对联,爷要有空,写出来,我抽空儿来取。”说罢哼着小曲儿出门了。
有了酒,屋子里的人顿时欢腾起来。曹雪芹灌了一壶放在火上温着。东屋里芳卿在做菜,肉香味隔着布帘弥漫开来,逗得众人馋涎欲滴。阿桂是久闻曹雪芹的大名了,未试之前也有几次文会交往,又从傅恒那里看过不少曹雪芹的诗词,心里极佩服的,却没想到这个赫赫有名的簪缨之族后裔,家境竟如此窘困。趁众人说话时,阿桂踱进厨屋,见芳卿正收拾鱼,把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压在了盐罐下,出来叹道:“想不到曹兄一贫至此。”
①汪伦:唐朝普通百姓。经常送酒给李白喝,李白有诗:“桃花渊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曹子断非久贫之人。”钱度笑道:“岂不闻‘天生我才必有用’!如今皇恩浩荡,以宽为政,当年楝亭老先生何等英雄,就是当今主上也极敬重的!只请曹兄稍敛锋芒,屈就一下闱墨,飞黄腾达那是必定无疑的!”勒敏见曹雪芹笑而不语,也道:“孔子在陈受厄,藜羹不继;曾子不举生于卫;淮阴侯乞食于漂母,伍相吹萧乞吴市。曹先生今日受困,焉知不是天降大任之前兆?”
曹雪芹见阿桂也蹑嚅欲言,笑道:“你们的心怕不是好的?勒敏更比出圣贤,我是断不敢当。天罚我降生人间就为吃苦的。官我是作不了,也不屑作。天若怜我能成全我写出一部奇书,余愿足矣!”何之道:“我是追随雪芹定了。他写一章,我看一章,抄一章,批一章。这一部《红楼梦》如不能干秋万代传下去,请诸兄抉了我眸子!去年恩科落榜,我作了个奇梦,到了一个去处,那里张着一张榜。有人告我,榜上的都是追逐功名的,我看了看,榜分三部,竟是‘兽’‘鸟’‘虫’!”钱度噗哧一笑,说道:“恐怕是你何先生妒极生恨,杜撰出来的吧!”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何之笑道:“那‘兽’部,说的是曾在朝坐高位的———当官便吃人,吃饱了就回山,美其名曰‘功成身退’;得了科名没有当上官的入‘鸟’部,就如朱文公说的,教他说‘廉’他说‘廉’,教他说‘义’会说‘义’,真叫他做,仍是不廉不义,就如能言之禽,八哥鹦鹉之类;还有一种皓首穷经的,百试不举、一世不得发迹的,如鸣秋之‘虫’,可怜人莫过于此。人间一多半也只能是这种虫,想想有什么意味呢?”他话没说完,阿桂、勒敏和钱度已是呵呵大笑。因见酒已斟上,阿桂痛饮一大觥,说道:“骂得好!我和钱度都是入了‘兽’部了!这次在陕州我一次就杀了一百多越狱犯人,可不是吃了他们么?”钱度便问:“饱了么?”阿桂道:“还没有。”说着扮个鬼脸,勒敏便道:“他这都是跟雪芹学的!也是个‘鸟’!”众人又捧腹大笑。
曹雪芹见芳卿一盘盘布上菜来,用箸点着笑道:“我写书也吃肉吃米,吃肉时是兽,吃米时是鸟。待到灯枯油尽写不出来时,仰天长叹,俯首垂泪,也不过是条虫。人生色色空空,大抵谁也逃不出这个范围。”遂以著击盂,高声吟唱: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雪芹似咏似叹唱完,见众人都听痴了,遂笑道:“这一场宦途穷通议论,坏了清兴!只想是朋友,也就忘了形骸。我是亲历的、亲见的过来人,只是想写,并没有人迫我。记得我们在高晋酒家曾有一聚,今日又遇到一处,各人情势已经有了变化,这才一年的光阴。你们瞧着将来,要真的大家再聚一处,不定还有什么巨变呢!”
“这曲子想必是《红楼梦》里的了。”阿桂不胜慨叹,举杯一饮而尽,说道:“——真好!只是也忒颓唐了些。我们毕竟修炼不成神仙,七情六欲五谷还避不掉。芹圃,著书虽然不为稻粱谋,有了稻粱才好著书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