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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逻察,竟在通州寻到。奴婢当即赶往通州,小奴才居然扮作乞丐住在周家家庙!几经劝说,福康安不肯回府,口口声声他非笼中的鸟,要到父亲帐里为国出力,又说他是侍卫,忠孝二字忠在前头,还说我该“三从”。我说你爹健在,这是胡说八道,他说千即妇人三从四德,三从为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里巴蛇(跋涉)寻父从荣(戎),谁也不敢说他错。百计说他不动,只得守在通州。今用阿桂六百里加紧驿传投信禀诉娘娘,或下懿旨,或者敬请圣旨训戒,叫他老实遵从母命回府。儿大不由娘,翅膀硬了管不住,棠儿真是拿他豪(毫)无办法,这都是我惯的他,这就是我的孽障我的罪,也请娘娘责罚。
棠儿三叩恳切奏上薄薄两张薛涛笺还散着淡淡的脂粉香,不知是母亲的还是姑姑的。福康安想起当时顶撞母亲顶得她欲哭无泪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酸,脸也涨红了。因见纸背有朱批,忙翻过来看,见是乾隆御笔,当即提袍角跪下捧读,却是:此件转刘统勋纪昀阅,毋外传。福康安不遵母命当有过错,然此行非游冶赏水玩山,乃请命前敌为国前躯之举,于大礼不悖。朕甚嘉许其志,此其将相虎种,傅家千里驹也。即着函告传傅恒,着勿忧虑。福康安所请金川之行不允,然可来南京行在见朕,一路观风明了吏情民愿。皇后亦另有懿旨发傅恒夫人处矣。钦此!
阅毕,怔怔合起信纸,锁着眉头略一沉吟,叩头道:“万岁,奴才谢恩!——不过主子既然嘉许奴才之志,还愿成全奴才忠君报国之心,准允前赴成都,跟从父亲历练军事!”
乾隆几乎想也没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这件事免议。你父亲也有折子,请旨着你帐前听用。朕已经驳回去了。你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兵凶战危轻易言之。不是读几本兵书就能上阵的——你不要再争,朕已替你想好,兰理的水师正在太湖练兵。这里随朕几天,探望觐见一下你姑姑,就不必随驾。把你北京一路赶来观风体情的心得写一个条陈,不作节略呈给朕看,朕还要查考你文思条理如何。果然于经国济世大道有实益,往后要分差使给你。不然,还交你母亲管束读书。递完条陈,到湖州去见兰理,给你个阅兵观察使名义,你先看看练兵是怎么回事,用心学习实地寻常带兵章法,一步送你到傅恒处,你不过一个读过几本书的毛头小子,根本派不上用场!——历练出来,兵也带得;仗,有的你打的!”
“是,奴才遵旨!”福康安听着这话,真和父亲平时教训的如出一辙,只口气比父亲缓和平静些。虽然不能心服,但这是面对皇帝,不能不俯首贴耳老实受命,只在提到父亲名讳时叩叩头,一句多话却也不能反诘。“奴才这就回去缮写奏章。”说罢便要叩辞,乾隆掏出怀表看看,已近申末时牌,他伸展了一下双臂,似乎想舒舒坦坦打个呵欠,但这是位极修边幅注重仪表的人,口未张开便止住了,笑道:“随朕进后殿给太后老佛爷请安,皇后一直惦记你,也要去给她请安才是礼。晚膳陪朕一道进,也可说说一路见闻。”福康安这才叩头起身,笑道:“奴才遵旨。”
当下乾隆除掉台冠,貂皮黄面褂换了玫瑰紫套扣巴图鲁背心,戴一顶结红绒顶六合一统青缎瓜皮帽,已是一身便装。福康安跟着亦步亦趋出殿,乾隆只在前面信步而行,绕殿东向后殿逶迄而来。沿道扫雪的杂役和侍卫、太监见他们一前一后过来,一个个控背躬身退后垂首让道儿。后边院落隔着一带冬青树,花圃旁堆着积雪,都塑成了雪狮子雪象卧牛立马雪和尚种种式样,一带粉墙中间用冬青万年青搭成一座彩坊算是宫门,却没有横额扁联装饰,正寝两旁各一座偏殿,一漫湿冷的青砖地天井东西,各是一溜厢房,比寻常衙门的房子也高大不出许多——这是随驾嫔妃们的住所了。守在正殿门口的王八耻早已见他们进来,一边命小苏拉太监向东偏殿报知,一边小跑着迎上来,呵腰儿陪笑道:“主子爷——老佛爷、钮主儿、陈主儿,这会子都在东偏殿主子娘娘那儿呢,请爷这边走……”又向福康安笑着呵腰点头,便在前头引导,由东甬道上偏殿丹墀。宫女彩云便忙替他们君臣挑起帘子,莺声脆语道:“老佛爷,娘娘,主子下朝回来了!”应声便有几个精奇嬷嬷宫女丫头迎出门外,却不下跪,只在檐下站定,向乾隆连蹲三个万福儿。
福康安宫中走熟的,便知这都是太后宫里的人。跟着进来,却见已经灰苍了头发的太后坐在榻前藤椅上,皇后却半斜倚在大玻璃窗前的大迎枕上,钮祜禄氏、陈氏、魏氏,还有两三个答应、常在,一溜齐跪在太后椅子右首。见乾隆进来,各自向把把头右侧明黄流苏顺捋三下,说道:“奴婢们恭叩圣安!”这就是见礼了。
“起来吧。”乾隆摆了摆手,微笑着进前一步,向太后扎个千儿,福康安忙便退后跪下,听乾隆陪笑道:“午前见的官太多,没得过来给母亲请安,叫王八耻过去问了,说母亲进得香,儿子欢喜,赏了那几个扬州厨子呢?”笑着起身又看皇后,说道:“我叫了叶天士过去,你的病万不相干的。只是缓进慢补,参汤不可再用。你一口荤的也不用,忌讳太多了,叶天士说羯子羊背还是用得的。说起来你是天下之母,荆木簪子通草花,伙食及不得中常人家,表率自然没得说的,身子骨儿也是要紧的。你只是个弱,体气秉赋那是联在一处的一回事。叶天士虽不作官,我已经给他旨意,侍候宫里一年,你也就康复了。”
皇后原来半歪着和太后说闲话,虽说是太后懿旨不许起来,早已踞踀不安,乾隆说话时移船就岸坐起身来,双手压着右膝含笑静听。这一刹那间,福康安觉得姑姑美极了——平日见她,总是那么端端正正据案而坐,连把把头冠边的两绺流苏都理得一根一根纹丝不乱,听自己请安,说了读书功课,除非宗学里老师批了“卓优”考语的文章,能引她一丝微笑,寻常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回去吧。听你阿玛你娘的话,也要自己多约束些。”此刻的皇后只穿一件石青旗袍,那件百看不厌的绣凤金线滚边的“御挂”放在大迎枕边,墨染似的一头青丝从肩上斜披下来,配着玉笋样的纤纤小手,大理石般苍白的面孔,眉宇口角间天然的微笑,目光滚移间带着一种慵弱的妩媚,和那个九天华衮娘娘庙堂圣胎似的富察氏不啻天壤之别。正思量得没有体统,听皇太后说道:“皇帝说的是。你忒是个心细了。六祖惠能困到岭南,也还吃肉边菜呢——他是得道高僧,成佛的人了,我们不能也随和着些儿?咱们皇家到底也还是得听孔圣人的,孔圣人自己也吃肉的。就是我,十五岁上就皈依我佛,也还守的是月斋。我们也断没个守长斋的理。”
“是,我遵老佛爷的慈命和皇上的旨意。”皇后无声透了一口气,勉强笑道:“久病半个医,叶天士和太医们折辩的话,我还能听懂些个。今年大约是我的劫数关口。我茹素倒不为这个,自过年后不知怎的,见了油腻就反胃,心翻得难受。扬州厨子做的,也就是硝肉略能进一点,论起做荤菜,还是郑二,他摸透了我的脾胃。”“我已经传旨叫郑二过来,他中风偏瘫了,他儿子制膳也上得手,就坐厨指点着办就是了。”乾隆说道:“原说这次南巡,寻一处庙,太后、你——咱们自己一家子住了,三天不理事不见人,侍奉太后说笑家筵,下棋斗牌,痛痛快快悠闲几天。谁知竟不能够!只要说声‘游幸’,就有人赤红暴面出来拦着!”他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一笑,坐了太后身边,轻轻用手给母亲捶背,又对众人道:“随意儿些,不要做神做鬼地拿捏着,老佛爷皇后欢喜就成!——福康安,一路上有甚么趣闻逸事,笑话儿,讲讲给老佛爷你姑姑开心儿!”
七 承欢色笑分享贡物 春筵和熙纪昀饕餮
皇帝让说笑话,本来带着庄重肃穆的奏对应答格局立时松泛下来。太后拊掌笑道:“你在这里,众人都拘住了,我正想撵了你去办事,听康儿说笑话讲外头古记儿呢!既这么着,天子为天下先,你先讲一个。不然,福康安放不开。”又对皇后道:“你还歪着,可怜见的脸色白得没点血色,我们都是想着你闷,来说话解解乏儿,起坐穿换一味闹规矩,反而更不得。”乾隆忙躬身称是,笑道:“儿子当得色笑承欢。母亲这一命,是让儿子‘请君入瓮’了。”说着便仰面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