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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房里傅恒已向刘知县亮明了身份。“按你方才讲的,是主佃相争,趁乱间有人下手打死了石应礼,你既说不是佃户打死的,怎么又拷问佃户呢,大不相宜啊。你来扰我事出有因,我也不怪你。但你身为一方父母,污尊降贵,来吃这样的宴席,不是帮石某也帮了石某。你晓得么?”
“卑职明白。”刘知县恭谨地一哈腰,说道:“其实是石应礼和这里佃户头一齐到县里邀卑职来的,直隶一省,数正定府是最难治的。获鹿又是正定府最难治的县,年年主佃不和,闹出人命。主佃每到此时都怕。石应礼是这县里最大的地主,不但这里有地,县北还有一处,总共有几十顷地,我来这里,也只求不出事,并不敢偏袒。”傅恒笑道:“这么说,是我冤了你了这石老爷子善财不舍,丢了命,也真令人可叹。”刘知县笑道:“二八收租本来就高了些,圣旨免赋,原该分给佃户一二成,石应礼是贪心了些。明明白白,地主占理不占情,佃户占情不占理,钦差说的不差。”
傅恒起身慢慢地踱步,到门口望了望天上皎洁的明月,良久长叹一声,说道:“此月虽好,不共天下有啊!”
“钦差大人,您——”
“我是说,皇恩浩荡,没有遍及小民。”
傅恒颀长的身子在月影中移动着,徐徐说道:“太平的日子久了,地土兼并得厉害,地土单产愈来愈高,地价也就愈涨愈高。不走出京城,读多少书也难知这里头的经济之道!”他转过脸来,凝视着微微跳动的烛光,象是告诫又象自言自语:“三成富人占了六成的地,七成穷人只占四成地,而且愈演愈烈。普兔钱粮,又只有三成穷人得实利,这是件了不得的事。我必奏明圣上赶早想办法。为官不易,为地方官就更不易,你要切记,地土兼并是一大隐忧,因为兼并了就穷富极端,皇恩也不能普及,容易出事。”刘县令笑道:“钦差大人,不遇旱涝灾年是无碍的。”傅恒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浙江尖山坝去年决溃,今年高家堰黄河决溃,这不都是灾?”他顿了一下,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里白莲教传教的情形?”
“有的,”刘县令说道,“不但我这里,直隶省各县都有,以巨鹿、清河两地最多,名目也各不一样,有天一教、混元教、无生老母教、正阳教、红阳教、白阳教……卑职也不能一一列举。”傅恒听到“正阳教”,似乎吃了一惊,说道:“我问的是白莲教。”刘县令笑道:“回大人,如今哪有敢明目张胆说自己是‘白莲教’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邪教,都是白莲教的变种,在民间以行医施药、请神扶乱打幌子。”
傅恒用阴沉沉的目光盯着西厢,事情很明白了,飘高这三个人确实是白莲教的余脉,想到那根一扯就断的绒绳,想到方才娟娟舞剑的情景如鬼似魅。他心里一激凌打了个寒颤——连娟娟是人是鬼也有些吃不准了。傅恒咬着下嘴唇,说道:“刘县令。”
“卑职在。”
“西厢里住着的三个人是……邪教传教使者。”
“不知是哪一教的?”
“正阳教。”
傅恒原本坚信姚秦“寸步未离”自己,此刻又犹豫了,半晌才道:“石应礼未必是他们杀的,但传教就有罪,该拿下。”刘知县忙道:“是,大人剖析极明。卑职这就去安排!”傅恒摇了摇头,说道:“他们本领极高,你这点子人根本拿不住。”
“那……”
“你星夜回去点兵。”
“扎!”
“小声!要带些镇邪的法物,预备着点粪尿污水,防着他们有妖术——我要活的。”
“扎!”
待到刘知县带着衙役撤离出店,傅恒叫了吴瞎子过来,将方才的话说了,问道:“你自忖是不是他们的敌手?如不安全,我们这会子就出店。”吴瞎子笑道:“我还不至于吃他们的亏。他们功夫漂亮是真的,若上阵一刀一剑地放对儿,用得着那样舞剑?爷甭犯嘀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傅恒紧张兴奋的心略平静了些,拿稳了脚步出房,站在廊下大声笑道:“飘高道长——他们去了,请过来,我们仍旧吃酒赏月。”
没有人应声。
博恒又叫了一声,里边还是无人答应。吴瞎子情知有变,口里说道:“你这牛鼻子道人,好大的架子!”也不近前,离着三丈来远,双手凭空一推,那门“砰”地一响已哗然洞开。一股劲风袭进去,放在窗台上的灯火几乎被吹熄了。吴瞎于一个箭步窜进屋子里,但见青灯幽幽,满屋纸灰,已是人如黄鹤!
“走了。”傅恒进屋看了看,皱眉说道:“我本无意伤害他们,只想知道正阳教到底是什么根基……他们如此来去无踪……本领用到正地方不好么?”他捡起一片烧剩下的纸片细看,正是自己写诗用的宣纸,不禁怅然,若有所失,踱步在如水的月光下,蹭蹭回到上房。
一连接到傅恒几次奏章,都是洋洋万言,乾隆没有急于加批,只回旨:“知道了。”并不是傅恒的奏折不重要,而是太重要了,他要好好想想。自傅恒下去以后,他连连接到报告,江西安福水灾、安徽宿州二十州县水灾,江苏萧县、无锡十六州县水灾,要安排赈济;礼部筹备博学鸿词科,九月十五日御试;不巧的是,大学士朱拭一病不起,接着大学士陈元龙病故。李卫已完全卧床待命,鄂尔泰也染病请休。乾隆每天召见太医查阅脉案,询问病情;把各地进贡的时鲜果品分赐这些老臣;有时还要亲临病榻前探望,近几日忙得不亦乐乎。
一月之内四五名熙朝老臣连连病倒,乾隆不禁有点心慌,总觉得兆头不好,似乎要出点什么事似的。身边的讷亲入值中枢时日不久,理政理军还不很上手,张廷玉也是望七十的人,虽然勤勉办差,不免精神体力支撑不来。乾隆生恐这两个大臣也累倒了。过了十月,便将西华门外两处宅子赐给他们,并特许张廷玉在相府处置奏折,一来免了二人往返奔波之苦,二来有急事可以随时召见。经过这样一番安置,乾隆才觉安心了些。不料刚刚稳住,礼部、国子监同时奏报:杨名时中风暴病!乾隆立刻命高无庸叫讷亲过来。
“主子……”
讷亲进来有一会儿了,因见乾隆头也不抬只顾想事情,跪在一边没敢惊动,后见乾隆转身看见自己,才叩头道:“奴才过来了。今儿接着卢焯奏报,浙江尖山坝已经合龙,洪水堵住了。卢焯本人因为在水里浸泡得病了。”
“卢焯病得厉害么?”
“无碍。他只是受了点风寒,头痛难支。”他是怕主子惦记着秋汛,不得已请人代笔上奏。“乾隆粗重地喘了口气,说道:”朕这些日子叫病人给吓怕了,这是怎么了?接二连三死的死病的病?你们上书房好歹也体贴着点下头办事的人嘛!“
上书房的差使历来只是转递奏折、参赞军政枢务。自雍正年间设了军机处,权力已经转移。乾隆即位,改在乾清门听政,又调讷亲进军机处、上书房只留了几个翰林偶尔侍候乾隆笔墨,早已名存实亡。历来一二品大员报病都由太医院直奏皇帝,与上书房其实风马牛不相及。讷亲原本想劝乾隆几句,听他连上书房怪上,倒不好再说,半晌才躬身道:“是。”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折子,嗫嚅着说道:“这是……这是朱拭的遗折。他今早寅时殁了……”
乾隆接过遗折吁了一口气,说道:“朱轼曾是朕的师傅呢!那是多好的一个人……讲《易经》弘晓听不懂,反反复复能讲十几遍、旁人都听腻了,他还是那样儿心平气和。他和方苞都在上书房当值,方苞是布衣,他是二品大员,行走起坐都谦逊地落在后头。朕曾问他,这样做是不是合乎礼法,他说‘世人都以贵贱行礼,我却一贯以品学为重。不然如何礼贤下士?’现在想起来还象昨天的事!”朱轼的遗折,前头是陈述病后屡受皇上眷顾,感恩戴德的话,后头呈奉遗愿:国家万事,根本君心,政之所先,莫如理财用人。臣核诸国储,经费绰然,后有言利之臣倡议加增,乞圣明严斥。至于用人,邪正公私几微之差,尤易混淆。在审择君子小人而进退之,慎之又慎!此则臣垂死时刍荛之献也。
乾隆拿着这份奏折,觉得沉甸甸的,半晌才“唉……”地叹了一声,将奏折放在案上,说道:“你跪安吧!传旨内务府赐张廷玉一斤人参,叫礼部给朱师傅拟个谥号进来呈朕御览。”
“扎!”
讷亲答应一声退出去了。乾隆看了看案上尺余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