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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继善面无表情,展开纪昀手拟的那封诏书,干巴巴地读了。当听到“贪婪荒淫”四个字时,高恒浑身激凌一颤,却是变得清醒了一点,伏着头一动不动,似乎在品味这话分量,又似乎在思量如何对策。刘墉是头一道亲眼见圣旨处置大臣,想到高恒平素洒脱倜傥风流可喜不拘不羁的形容儿,一下子变成霜打过的草似的蔫萎不堪,心里一寒,低头慨叹。
“奴才有罪,遵旨听从朝廷发落——谢恩!”高恒深深伏下去叩头回道。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既然皇上就在南京,求大人转奏,奴才想面圣请罪……”
尹继善眼睑微垂,木着脸,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我可以代为转奏。不过,皇上目下是微服在南京,行无定止,刘统勋和我不奉旨也是不能随时晋见的。待等中秋节之后,主子才能接见办事。你可以回驿待命——这是密旨,我暂不公布,驿站仍以原职待遇供给你。”
“那高恒足感大人厚德了……”
宣完旨,尹继善又恢复了常态,脸上带着诚挚的微笑,双手挽起高恒,命人“把高大人顶戴捡起,放在桌上——”又笑道:“亏你在宦海里混了这么多年——还出兵放马剿过匪!别这样儿丧魂落魄的,好脓包势么!来来来,还坐下说话……”按着高恒坐了椅上。高恒兀自木头人一样,恍恍惚惚心中半昏半明呆坐着,口中只是道:“我要见……主子……要见主子……”刘统勋几人也都起身安慰。金鉷心里深悔自己口不关风,口中只索温声相劝:“君恩难负,君亲尚在。皇上如天仁泽,亘古无人能及。你头一条要感念恩德,不可有怨尤之心。依我的见识,你还是遵旨回北京——”他突然觉得又说错了话,什么“君亲尚在”——给他出主意回北京到后宫撞木钟?金鉷腾地红了脸,不敢再说下去,讪讪地站着,心里直想掴自己一耳光。
“我们没有奉旨问你的话。”刘统勋也觉金鉷离谱儿,却没疑到别的上头。高恒这副狼狈相他见得多了,既不稀奇也不惋惜,但他也是军机大臣,少不得也要说话,因道:“金鉷说的是。感恩戴德是头一条,现在没有谳勘,你要好生闭门思过。‘贪婪荒淫’四字考语,半点也没有冤你!我劝你一句话,钻刺打探撞木钟走门路,这些事不但不能作,连想都不必想。诚恐诚惶把自己的罪想清楚,写成折片,我们可以附奏上去。公义私谊人之常情,有我说话处自然秉着情理说话。皇上必定还有恩旨的。”
大家你言我语劝说,高恒心里滚热焦烫乱麻一团,糊里糊涂不知所云。尹继善还要留饭,高恒哪里还有这份心情?连他自己都不知咕哝了几句什么,伞也不要,冒着潇潇秋雨踉跄辞出总督衙门。
花厅里的四个人尚自为高恒嗟讶。因圣旨里只有“贪婪荒淫”,高恒的“荒淫”是不消说得的,“贪婪”却一时摸不到头绪。事发是“地方官绅舆情”,连举发人是谁也语焉不详,想揣测更是如堕五里雾,只好相对默然而坐。刘墉官卑位微,原只打算带耳朵来听父亲安排,沉吟良久,说道:“两位大人,父亲,我要派人盯着高大人——他交游太杂太广,失意人快口,容易捅出麻烦。”说罢,也不待父亲发话,便匆匆出去,到隔壁耳房里向人交待几句,又返回身来,安生坐下。
“延清公,这真是你家千里驹啊!”尹继善笑对刘统勋道:“这不是寻常能吏,只善于判别推敲。这是学问阅历、勘透人情的话,比我们虑事周备!”金鉷也道:“不错,我看比延清公还要干练些!”刘统勋对儿子也甚满意,却道:“这都是些小意儿小聪明,何足担戴二位大人的奖赞!——畜牲,听着,还有一句‘得意不快心’呢!贤大夫叔伯辈越是爱重,你越要如履薄冰,知不足而后有进,听着了?”刘墉忙起身垂手答道:“是!”
刘统勋摆手示意儿子坐下,说道:“我还接着方才的议题说。初八御驾进城,初六一定要请皇上离开毗卢院。进城时要接受万民迎接,瞻仰天颜。皇上驾莅南京的身分就明白了,不宜再微服民间。元长方才说,控制南京叫花子帮,待过了十五再拿易瑛,还有各行码头、行院娼楼,节前动手容易招致市民物议恐惶。这个说的是,但这是普天同庆,博海共欢的大吉日子。由着娼妇乞丐,码头痞子流氓灾民满街胡侵什么‘早失太平’,也就失了皇上南巡抚绥万众的本意。因此,初三——也就是明天,他们的胜棋楼比武之后,我就要按定了这位盖英豪,号令南京黑白两道三教九流,老老实实听从你尹金二公宪令。那些发放‘一技花’月饼的作坊店铺,最迟八月十三要全部封掉。这是事关国家庆典的事,半点戾气也不许有!”
尹继善边听边点头,说道:“我是大谅他们泥鳅翻不起大浪来。延清这主意很好,不动声色擒贼擒王,可以平安喜乐过这个中秋。”金鉷也道:“我也赞同。我们已经召集江南浙江两省观察使会议。不出布告,两江业主今年中秋不准夺佃,不准加租,佃户们也就不闹事了,有些刁顽痞子穷极无聊的,分片严加管制,加上前头议定的章程,可以说万无一失——只是易瑛呢?要是闻风逃遁了怎么办?”
“易瑛化名卞和玉,已经牢牢掌握在我手。”刘墉说道,“黄天霸已经和吴瞎子接上了头,不但官军防护监视,青帮三堂帮众还有漕帮、盐帮,都在盯着她。我不敢担保活捉她,她要逃掉,我一死谢皇恩!”刘统勋冷冷说道:“不要说大话!现在易瑛和皇上就近在咫尺。她捐十万银子,皇上还要接见捐银士绅,她也在内。出了差错,你想一死了之?”刘墉忙低头道:“是!儿子必定更加谨慎仔细,难保燕入云旧情不断,连他我也要把牢。黄天霸的两个徒弟现就紧随易瑛,除了掌握动静,我已指示他们,情不得已,就下手屠掉她!”
尹继善哈哈大笑,说道:“全瞧着世兄的了!可谓是算无遗策——不过,最好不要节前捕杀。卡和玉首家捐银十万,已经布告两江表彰,她手下党羽遍布两江,各码头市肆都有她的人,现在抓人杀人,一时解释不清,也会吓退了别的捐银迎驾的富绅——等到皇上接见之后,你再动手不迟。”刘墉含笑欠身,却并不多话,仍旧只一个“是”字。
高恒三魂若失七魄不全,夜梦游魂似的出了督署衙门,秋雨凉风一激,神志才清醒了些。驮轿夫迎上来扶他上轿,一边笑道:“老爷,这贼冷的风,又下这雨,穿夹袍都骨头缝里打颤儿。您怎么伞也不打,把官帽揣在怀里出来了?”高恒怔了一下,才想到临出花厅时是尹继善塞到自己怀里的。怅然长叹一声,上轿坐了,揭开轿窗说道:“到湖北村——曹寡妇机场东隔壁”。
骡夫一声吆喝,驮轿动了。秋雨断魂天气,街衙巷陌几乎没有行人,毡包纳象眼的篷轿中暖洋洋的,一起一落悠然而行,只听骡蹄踏在泥水中扑喳扑喳单调的声音,细雨如筛击打着毡篷外蒙的油布时紧时慢,像是有人不停地撒沙子。高恒抚着那顶帽子,仿佛不认识似地端详着它,白浆宁绸沿儿密嵌绛红掐边儿,朱砂般殷红的丝缨散在起花珊瑚顶四周。珊瑚顶下的旋钮只要轻轻一拧就能拔下来,去掉了红缨,极像是《风雪山神庙》里林冲的毡笠反扣了过来。平日上朝、会客、坐衙办事见人,天天戴它,觉得太平常,毫不起眼,不如寻常的瓜皮缎帽毡帽六合一统帽戴上舒适,甚或不戴帽子,不穿这身锦鸡补服,项挽长辫长袍布鞋更来得潇洒风流。
但此刻看这顶戴,突然觉得它十分精巧耐看,像白玉盘镶了红晕,起花珊瑚也显得那样玲珑,丝缨像镀了金、挂了琥珀浆似的带着金属光泽。他头一次发现,这丝缨竟这样柔软适手……好像家里那只宣德炉,天天烧香用它,看去毫不稀奇毫不金贵,不知哪个奴才偷了去,竟在心中一下子成了连城之宝。找遍了九城当铺、古董店、鬼市混搜寻一气,从管家到厮仆打得鸡飞狗跳,到底追逼出来才算安生。
现下看这顶帽子再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到底是哪一处出了漏子呢?盐税,是“整顿”重新建帐时,先从里边扣除了没收的私盐银子,数目只有三十四五万两,老帐簿子一火焚之。他有这个权,就是神仙也对查不出来。“官卖私盐”,其实是官店里官私盐两头收帐,下头人和盐商勾手,从里头抽头孝敬上来。三百万,不但抵了历年亏空,还落下一百二十多万。这是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