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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也混进几百号溃兵,抢了商号银铺当铺,金辉命三千绿营进城,才弹压下去。青海那边也有流散溃兵,没人管没人问,抢藏民的牦牛宰了就吃。这群畜牲没了人性,比土匪还不如!”
傅恒此刻与海兰察兆惠有了直接隶属干系,便不肯苟于言笑。站着手扒着窗台望着外边,喃喃说道:“金川地气高寒,现在恐怕就有霜冻天气了……元长,借拨二十万银子,我要在四川买砖,每个军帐都要盘地火笼,不然,要冻伤减员的……”
“这何必借呢?兆惠的五百两黄金,原就是军费,海兰察的银票也已经启封,南京票号子就能取银子。还缺的就不多了,从藩库里提出来你带走,这里藩司和兵部冲销,不就结了?”尹继善永是一副从容不迫的笑脸,轻摇竹扇徐徐说道:“九月重阳之后,我也就去西安了,其实还是辅佐你这位主帅,连人你都‘借’走了,别说银子了。大家齐心苦战,擒住了莎罗奔,嗯这个这个……省得我们的红袍双枪将军到野坟堆里想入非非地,要‘平上去入’了……”说得众人都笑。傅恒因见墩墩实实的蒙古侍卫巴特尔过来,便对兆海二人说道:“走吧。”
乾隆午后小酣一睡,起身后精神十分好,只穿了件玉色宁绸袍子,腰带也没有束,散趿了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资治通鉴》随意翻览,见他三人进来,头也不抬,摆手说道:“免礼赐座!”便接着看书。
“是……”
三个人轻手轻脚打千儿行礼,斜签着身子坐了椅子上目视乾隆。乾隆凝神注目着书,良久,叹息一声抬起头来,说道:“还是纪昀博闻强记,竟连书卷目页数都记得一丝不错!——你们知道甚么叫‘冠狗’?”
“奴才不知道:”兆惠直挺挺按膝端坐,脸上略带愧色,说道:“奴才只粗识几个字,读过《三字经》看过《三国演义》,请师爷譬说过《孙子》。这样的书奴才看不懂。”海兰察却道:“奴才知道。‘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老百姓骂官骂俗了,骂成了‘狗官’——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傅恒冥思苦索着直摇头,乾隆已掷书而笑,说道:“海兰察是在顾名思义啊!你这是弄聪明,不是弄学问。傅恒,你呢?”傅恒此时已经忆起,却不便说得太清楚。因道:“好像是《资治通鉴》卷二十四里的,是说西汉昌邑王刘贺的事,见精见怪的,似乎有个妖精叫冠狗,人身子狗头,别的……奴才不能记忆了。”
“要紧的不是掌故。”乾隆道,“是昌邑王见了这个怪物,问龚遂主何吉凶,龚遂的回话耐人寻味:遂曰‘此天戒。言在侧者尽冠狗也,去之则存,不去则亡矣。”……“天成大王,恐宫室将空,危亡象也!’”
三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一肚皮的“整军”,计划着在金川叱咤风云,杀莎罗奔一个人仰马翻,想着乾隆必有一番训诫叮咛,军政治安上的事也要有所安排,怎么忽然谈起学问掌故来了?傅恒惴猜着乾隆的心思,但他近年与乾隆日夕接谈,这主儿是越变越深沉练达。学识也愈来愈博通,跟着他的思路想,只能越想越离谱儿。因从自己身负差使逆着想,一时间便豁然,稳沉在椅中一拱手,说道:“昌邑王淫昏之主,见怪见幻不足为奇。如今圣上尧舜天日在上,内无萧墙权争之变,外无强寇入国之患,国力强盛,自秦始皇以来无可比拟。吏治败坏确乎不疑,也是历代盛世伴之而来的痼疾。主上不必过于忧虑,惕然惊觉,徐徐整顿,自然渐渐就好了。”
“两位武将,你们怎么看呢?”乾隆神色已不再忧郁,点点头,又问兆惠和海兰察。兆惠老实说道,“我是心里诧异:我虽然不懂史,老人家们都说如今圣治比圣祖爷时还要好,天下清明朗朗乾坤,主上一路我们侍候过来,平安出北京,安全进南京,连个贼影儿也没见,怎么突然说起‘冠狗’,听起来心里发疹的。”“奴才更是不明白了。”海兰察一本正经说道:“天下狗官——冠狗多那是半点不假。照奴才的想头,也就‘如此而已’四个字。现在主子不是正在整顿吏治么?逮住那些大冠狗,惹不起的角色扳倒了,割了他头那叫那叫……”他搔着头皮想不出词儿来,兆惠在旁耳语一句,海兰察接口便道:“对!那叫悬之国门——不是军门——杀一儆百。看哪个直娘贼的还敢当冠狗?”
乾隆满腹心事,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精神顿时爽快了许多,因叹道:“朕仔细想想,冠狗何尝不可解为‘狗官’?‘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察一叶之落而知秋之将至,审堂下之荫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必定要精溃神乱,像昌邑王那样,没来由的满座渗血,还不知道修时应天变?物反常即为妖。譬如赈灾,冒赈的历来都有,哪有现在这样,冒领了库粮,实到百姓手里的只三四成?无论海关、河督、漕督、盐务,还是刑名钱粮,银子过手就蹭掉一层皮,比夹剪还锋利。这样的贪婪,怎不令人惊心!”
他屈下一个指头,又道:“尹继善不论。金鉷才力稍有不及,但也是顶尖的能吏。就这么一个江南省,烂掉了二百多官员。罢掉了再换新的,说是地方官须用读书人,不用笔帖式补缺——结果如何?”他目光扫视三人。兆惠傅恒只凝神聆听。恰海兰察与他目光相对,受不了乾隆的注视,躬身说道:“就奴才听说的,似乎略好些?”
“好些?”乾隆哼了一声,“毫无起色!今儿认个同年,明儿寻个亲家,就又蝇营狗苟起来,一道儿刮银子,带着姨娘丫头滚到秦淮河婊子窝里去!尹继善回南京,头一天晚上就捉了三十六个九品以上的官,有的还几个官带着妾侍包揽妓院,一道儿没明没夜地淫纵,换妻子的,把妾室女儿送给上官买路求差使的。种种不堪人口的龌龊事都做了出来。这样的卑污下贱,怎不令人心惊?”
他又屈下一个指头。
二十六 智纪昀明哲劝良将 贤傅恒倥偬理民政
三个人默不言声。
“过江渡船上,纪昀给朕背了一段《陋室铭》。”乾隆一哂说道:“好嘛,如今的官是‘官不在大,有权则名;职不在长,有银则灵。’‘谈笑有商场,往来皆灶丁’!无锡县令在他衙门前写了‘三不要’——不要钱,不要官,不要妾——有好事人用小字下了注脚。不要钱:嫌少;不要官:嫌小;不要妾:嫌老——贪婪,卑污……伊于胡底?长此以往,激出民变也未可知。更逞论盛极之世?”
傅恒的心被他沉重的语气压得有些窒闷,舒展了一下,透着气说道:“李德裕论汉昭帝本纪曾说:”人君之德,莫大于至明。明以照好,则百邪不能蔽矣。‘皇上高居九重,心念草莱,这就是至明。冠狗虽多,但奴才以为,冠狗尚未走近帝侧。人,有时修德不谨律己无法,也会变成冠狗。奴才自身居鼎铉之侧,常常以此警惕,自信不是冠狗,刘统勋、纪昀、阿桂无论新进宿旧,也都是良实精白臣子,就连赐死的讷亲,也不曾敢在机枢中央胡作非为过。因此,现在还可说是明主在上、正人相辅,不至于出大乱子的。从百姓一面说,无非吏治钱粮二事,这里有极要紧的一条,皇上自临极以来不曾有过疵露——天下无苛政。有了这一条,徐图整顿振作,绝不至于攘出乱子的。“
“朝廷好,百姓安——你说的两头好,中间有弊。”乾隆咀嚼着傅恒的话,目光流移心中似有所动,“这个见识有意味。”他顿住了,陷入了思索:已经几次和傅恒纪昀阿桂议过,吏治败坏要整顿,但其实没多大效用。他登极以来,已经杀掉了两个大学士,一个大将军,黜掉几名封疆大吏,杀刘康时还专门命百官观刑。可谓煞费了苦心,但过后却依然故我,震慑不大。上下瞻对、金川两战虽然败溃,想起来令人羞愤欲死,但军机处却添进一个少壮有为的文武全才阿桂,又识出兆惠海兰察两员能将……他觉得里边有点什么道理,却一时揣摩不透,因问兆惠:“你们怎么不说话?”
兆惠和海兰察只是随朝会觐见过乾隆,这样少的人,密弥咫尺天威侃侃议事还是头一遭,自忖身分不能多言,乍听乾隆询问,都是毫无准备。兆惠是个沉稳人,思量着斟酌字句,海兰察已经开口:“皇上,奴才恐怕说错了。您这问的是国家兴亡大计呀!”
乾隆坐得太久,站起身子徐步踱着,听这话不禁一笑:“你又不是孔子,谁要你句句玑珠,不出疵谬?国家兴亡大计匹夫有责,何况你是大臣!”海兰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