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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还到不了南京。如果有什么差池,我料我们早就得着信儿了,因为阿桂比我们还要急,一针一线的差错他也不能出的,他没有廷谕书信,一定和皇上朝夕都有联络。这十几天北京没有八百里六百里加紧文书过来,肯定都把驿站马匹用到和皇上联络上去了。清河驿站误了书信,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不要紧,皇上安全着呢!”
这一番剖析入情入理,三个人都略觉安心。但毕竟和乾隆断了联络,心头都空落落的不踏实。金鉷端茶喝着只是出神,刘统勋颓然坐下,拍着发烫的脑门,叹息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想了。我最生气的就是阿桂和傅恒。这是唱连环套儿戏本子的么?我要在北京,跪死在乾清门外不起来,看他微行不微行?主子啊主子,您这是活活要我的老命……叫我刘统勋哪里去寻你啊……嗬嗬……”说着竟失声大恸。尹继善和金鉷见他如此恋主,想着他在南京累得七死八活,又破案又布置安全接驾,殚精竭虑苦耗心血地办差,思量心地,也都听得凄惶。
“延清老大人别这样,我们见着心里难过的。”金鉷神色黯然,在旁劝慰道,“静静心儿,阿桂中堂一定有信儿给我们的。”
刘统勋雪涕说道:“我不是恐惧,一天不得着主子的讯息,别想叫我安宁。你们两个知会刘墉今晚半夜再来一趟,我给他重新布置差使。我这就给刘瞎子写信,叫他留心江湖;发文给山东安徽臬司衙门,所有盗案一律报过来,无论大小都报,鲁、徽、两江境内所有旅肆店铺,都要重新登记具保。现在能想到的就这些,赶紧办!”
他说一句,尹继善金鉷答应一声。刚要辞出,一声帘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风尘仆仆蹇槛而入,问道:“什么事呀,要‘赶紧办’?”
“傅六爷!”
三个封疆大吏几乎同时跳起来,都瞪大了眼,仿佛不认识似地盯着他。刘统勋结结巴巴问道:“怎……怎么就你一个?主主主子呢?”话没停音,帘栊一响,嫣红英英一边一个挑起帘子,乾隆皇帝脚步橐橐有声,已出现在众人面前,迎门面北而立,微笑道:“好嘛,三个奴才热锅蚂蚁似的,正商议着救主子呢!”
“上苍!”
尹继善金鉷惊呼一声,“扑通”一声匍匐在地。刘统勋一屁股软瘫在安乐椅上,双手努着劲想撑身起来,手却抖得厉害,乾隆忙上前双手按住,轻声说道:“着实叫你受惊了,你脸色不好,怕犯心疾……药瓶在哪里?取出来……”
刘统勋右手抖抖索索从怀里取出一个扁琉璃瓶儿。乾隆见他手拧瓶盖儿抖得厉害,一手接过来,拔开了,喂了一小口,又道:“再用一口……你这老延清啊……唉,好,就这样躺着,一会儿就过来了!……”刘统勋老泪纵横,暗哑颤声说道:“皇上……叫老臣说什么好呢?唉……”尹继善和金鉷长跪在旁,也是泪如走珠。
一时,刘统勋觉得心跳缓了一点,尽自乾隆命他“安卧不动”,还是挣扎了起身伏地行礼。便见纪昀手里握着个大烟锅儿进来,禀说,“臣到那边舍粥棚看了看,粥不算稀,就是勺子小了点,比臣这个烟锅儿大些。喝了一碗,没有砂子,多少有点霉味儿。勺子小,人就挤,掌勺儿的也太横,教他添一点,牛蛋眼这么一瞪,勺子磕着锅边说:”你生的老母猪肚子么——连锅你端去吧叽去!‘人乱哄哄的,后来来了个司棚的衙役,嚷说:“都排好队,排好!鸡巴毛拌韭菜,乱七八糟!’——臣也就恭敬退回来了。”书房里本来一派伤感气,被他几句话打发得干干净净。尹继善金鉷这才打量纪昀,穿一身破烂滚丢粗青布袍,油渍泥垢,袖子脏得像剃头匠的逼刀布,乱蓬蓬的头发,上头扣着顶茶壶盖似的小瓜皮帽,胡子拉碴的不成个模样,像煞了乡下穷极潦倒的破落户。见这形容儿,二人都掩嘴葫芦一笑,连刘统勋也收了悲凄之容。
“换换你的行头——都起来坐着吧!”
乾隆却是神采奕奕,穿一件枫叶套花月白底宁绸巴图鲁背心,套着灰府绸袍子,束着蜂红腰带,脚下蹬着黑冲呢千层底圆口布鞋,弯月眉下一双黑嗔嗔的眼睛几乎不见眼白,八字髭须稍稀疏点,极整齐地撇在两旁。只是晒得黝黑了点,顾盼之间容光焕发。他居中坐了,金鉷便忙奉过茶来。
刘统勋精神恢复后,在椅上欠身要说话。乾隆笑道:“你不必说,朕知道你要说什么。阿桂苦谏,傅恒哭谏,纪昀笑谏,你又要来铮谏——万乘之君,不该轻出九重,而应该垂衣裳而拱治天下——朕知错了,还不成吗?反正现在已经到了南京。你要硬谏,朕再微服回京,你就欢喜了?”恰纪昀更衣进来,打千儿行礼,笑道,“主子,已经几次不听谏,那是在京畿直隶,这次走远道儿,仍旧不听我们的。您可真是知错不改……”他突然觉得说得太过分了,灵机一转,接口说道:“——嗯,这个这个……善莫大焉!”
“知错不改,善莫大焉!”乾隆不禁大笑,“朕还是头一回听说!”端起茶兀自笑不可遏,傅恒等人也都陪着笑。乾隆笑一阵,说道:“延清公,还有你们几个的心,朕有什么不知道的?朕前发旨南巡,里头有句话说,叫‘藻饰天下’。就是说看看屋子哪里走风,何处漏雨,修补一下,整一下妆。让百行各业都能舒畅安顿太平渡世。这和‘粉饰天下’是绝不相同的。朕入继大统,头一次到江南来,坐着法驾一路招摇,何处地方官不要把沿途粉饰得天衣无缝?朕当阿哥时巡视山东,济宁府明明旱得只有四成岁收,连叫化子都打扮得一身簇新,喂猪的都能蹩脚说两句文言,什么‘黄童白叟,共享升平之世,农夫野老不知饥馁之忧’!假的!比如你们这舍饭棚,现在用小木勺盛饭,朕的法驾一到,准换了大勺——你们敢说不是?”
尹继善金鉷起初还危坐恭听,听到后边已是背若芒刺,忙起立回道:“是!”
“朕不针对你们而言,”乾隆伸手按按,示意他们坐下,似笑不笑他说道:“朕是说自己,不能坐法驾乘龙舟,一味相信两岸一片山呼万岁声。多少体味一下民疾,再去高居九重,就少受些谀词滥调蒙蔽。倒是切切实实在下户人家食住了几宿,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不好。一是没有匪患,二是大抵能填饱肚子,也和讨饭的叫化子聊天儿,冬天不好过,饭还能讨来,春荒有时要饿肚子,饿死人的事不多。都说世道比从前好混,朕心里稍觉安稳。但淮北一带去年过了水,逃难出去的太多,有的村只剩下女人和狗。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尹元长你以军机大臣身分给安徽巡抚写信质问:每人赈粮五十斤,只实收十五斤,三十五斤哪里去了?叫他赶紧收拢难民回乡,柴草、农具、牲畜,秋播麦种都预备好。朕回銮时,若还是水漫荒田村无人烟,不但他官作不成,忧及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尹继善见点及自己名字,早已立起身来,听乾隆说完,忙道:“奴才遵旨。现在拥来江南趁食的,约有四成是淮北的,江西今年没有,河南约不到两成,山东有一成多,其余各处杂民流动不定不好计算,总数常在十万上下。主上这旨意,可否给这几省巡抚都写一写,由傅恒、阿桂、刘统勋和奴才联名去信,似乎更为稳妥。淮北过了水,芦苇必定长得好,江南各义仓、粮库的苇屯也都该更换了,除了安徽藩库出钱粮,江南以粮换苇席,两头生业都得周全。这么处置,主上看如何?”傅恒也起身道:“这里的粮已经屯得发霉了,官粮不如义仓粮,义仓粮不如大业主自藏粮,尹元长不妨出一点钱,劝购些新粮,叫业主认售。然后腾挪一百兆官粮分发各省受灾处调剂。这里头有差价亏损的,数目不大,可以由户部给江南些补贴。江南存粮换新,各省穷民也得救济。这样,皇上南巡又为百姓加一重德政。”
“很好。”乾隆听着,已经喜形于色。但他本性不善纳言,一笑即收。说道:“朕离京时召阿桂纪昀议过,想用古北口、宁夏军库陈粮赈荒赈贫,再从江南调粮,这么着朝廷多花银子,却不扰民。你们这样识大体,深合朕的初衷,且荒灾地方百姓也有了生业活计——可见是集思广益。你们回头再议一下,纪昀草拟出来,用明发谕旨缴各省督抚办理。陕北等处军粮可以仍按原旨赈济贫荒、就地调剂新粮。钱算什么?各省库府充盈,百姓安居,还怕朝廷穷了?”
纪昀心里暗自掂掇,原和阿桂议时,只说了“救荒”,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