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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的。”
张家兄弟连连叩头,说道:“家父再三命臣等叩谢天恩。他已经反省知过了。”
“老而戒得。他该从这一条反省。”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查看家产不是处分。朕不为这些事罪人——四川学政朱奎是你们的妹妹夫家是吧?有人劾他从军饱里克扣火耗,一查,居然真有其事,一个学政,还要喝兵血!而且有收受考生贿赂的事。他的财产转移了,自然要株连你家受累——这是很扫体面的事。但张廷玉贪得无厌,不稍加惩处,怎样儆戒后人?——他的配享仍依原旨,大学士衔也不动。只是要削去伯爵。对大臣没有惩戒是不成的,俱不株连到你们。”他略一沉默,又道:“你们跪安吧。”
十 泣金殿兆惠诉衷肠 修库书纪昀衔恩命
张若澄张若停战战兢兢辞退出去,乾隆这才吩咐傅恒和纪昀起身赐座。遂对张太乙道:“苏北淮北几处闹水灾,又有妖人‘一枝花’传布邪道,听说已经蔓延到了鲁南。和亲王荐了你来,说要祈攘法灾。朕素来敬天畏命尊崇孔孟,以儒道治国,百行以孝为先。因太后也有懿旨,凛遵慈命,所以下旨召你来。河南山东山西也在闹着旱灾,朕也想听听你道家如何解释,有什么法术可以消弥灾殃?”
“回万岁爷话。”张太乙直挺挺跪着,一揖到地,奏道:“和亲王三次驾临白云观,已将各地灾情告知贫道,命贫道推演时气吉凶。但贫道黄冠末流,焉敢妄推天数乱言吉凶?按大道金丹内诀,天干阴阳合则吉,不合则凶,如阳干克阴干为合,如甲克乙,即甲与乙合。阴干克阳干为宫星,如甲受辛克,即以辛为宫。阳遇阳克,阴受阴克,皆为不合。今岁为金年,太白气盛,东南木属青龙之地,金水相生,故东南之地多有水潦灾情。加之天盘六星,甲午下临于三宫,所以白虎猖狂,兵事亦不顺利。”
他这一番话,正所谓众妙之门玄而又玄,除了纪昀,都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乾隆听得懵懂,却又不愿“无知”,便目视纪昀。纪昀因会意,在旁说道:“你解的是赤松子之说,其中天盘六星下临三宫,说得似是而非。因为你已经知道了金川兵事不利,是顺着事去推理的。其实《赤松子》讲解得明白,天盘丙加地盘甲子,乃是飞鸟跌穴大吉之象。赤松子曰‘进飞得地,云龙聚会,君臣燕善,举动有制’。这么明白的话,你竟忘了!主上因天下偶有水旱灾馑,正道修德应天顺变之外,亦以仁怀之心借用佛道之力。你不可妄言国事,否则祸不旋踵!”他学问淹博渊深,口齿又明白简捷,连《赤松子》的原文都引用无误,众人听得无不惊讶,连张太乙也宾服无地,向乾隆叩头道:“纪大人说的极是,小道士学道不精,乞万岁恕罪!”
“你不是有心干政,朕不计较。”乾隆微笑着,循着纪昀的话意说道:“白云观是道教全真流派,以修养真性冲虚空灵养气炼真为主,其实与儒学有相通之处。所以朕才用你来祈攘,卜智——你带张真人去慈宁宫见太后老佛爷,叫他照懿旨办理就是了。”
“扎!”卜智扯着公鸭嗓答应一声,带着张太乙去了。乾隆望着殿外蔚蔚蕴蕴的蒸热之气,看看兆惠,刚要张口问话,纪昀忽然离座,跪地叩头道:“万岁爷,臣……臣想谏主上几句话……”
“起来还坐着罢。”乾隆皱着眉,起身离炕,穿着青缎凉里皂靴悠悠踱步,口中徐徐说道:“你要说什么,朕知道。不该召见这个道士,是么?”纪昀忙一躬身,说道:“是!臣是想谏说这件事。”乾隆说道:“这个不须谏说,朕再昏,也不会去学前明的嘉靖皇帝。这里讲的是孝道和敬道。老佛爷信这个,要孝;皇后也信,要敬。黄冠缁流譬如阿猫阿狗,母亲喜欢。难道不要承色奉笑?皇后有这心障,她为天下之母,朕也不能为这小事教她委屈了心。”
纪昀听得肃然起敬,说道:“皇上这话臣听了如清风洗心!自宋以来,理学家自以为独得天地之正,不合他们心的就指为异端。讲的‘存天理,灭人欲’满口‘义理性命’。问他什么是真忠真孝真诚真敬、他就茫然。全然不知人情即是天理,存在孔孟大道之中。只是说的忠恕根本之理。”
“这说的透彻了。程朱理学的病根就是不讲恕道,也不诚,弄出许多伪君子来蠢国害政!”乾隆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幽幽地说道:“先帝爷手里的李绂,人家给他送礼,他脸似冷霜赶走人家。人家走了,他又无端拿着家人发火。这个心可问不可问?还有朕手里一个讷亲——”他倏地站住了脚,目光逼视着跪在隔栅旁边的兆惠。“——家里养着一条恶狗把门拒客防人送礼,他信自己的心还不如那条狗!满口大话争着要去金川,打败仗吓得拉了满裤子稀粪,还带出一群像兆惠这样的混蛋!”他凶横地哼了一声,连侍候在外殿的太监们都腿肚子哆嚏,直想转筋。
傅恒也是激凌一个寒颤,眼见乾隆满脸狞笑,忙道:“讷亲海兰察兆惠自有应得之罪,主子……您别气着了……”“生气?”乾隆一哂,转步回炕前须弥座上坐了,已是恢复了常态,端起茶盅,用杯盖拨着茶叶末呷了一口,说道:“朕生讷亲的气,他配?海兰察是多拉尔忠勇公的孙子,祖父是何等英雄,跟圣祖西征身中十箭不下阵;兆惠的父亲佛标,在科布多一战,身陷重围,连斩葛尔丹十七将,保着圣祖突围,不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所以,朕不生他们的气,只是替他们难过,替他们害臊,只是小看他们!”
这真是刁狠凶横到了极处的痛斥挖苦,连纪昀和傅恒都觉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着心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索一缩,通身的汗把内衣都湿透了,紧紧粘贴在身上,满殿里死寂无声,静得像一座空空洞洞的古墓!兆惠戴着枷,上身直挺挺昂着,心里激越、感奋、委屈、愁苦、愤懑五味俱全,悲凄不能自胜,两眼早已泪如泉涌,听完乾隆的话,竟自长号一恸,连枷带肘磕在金砖地下,号啕大哭道:“主子主子,听奴才说诉衷情……说完就请死罪……”他心中惨痛几不欲生,号泣之声动于腑脏,犹如旷寥空夜中受伤了的狼嚎。王义正捧着一叠奏章从外殿进来,心里猛地一悸,怀中文书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王信等太监还有几个侍候茶水的宫女,俱都骇得手足发抖面色焦黄,纪昀手里端茶正要喝,手一颤,杯子几乎脱手。傅恒也是心头弼弼直跳僵坐如偶,极力按捺着自己的心绪,思量如何收拾君前失礼局面。
刹那间乾隆也被他惊得脸色煞白。他自幼生在宫中,绮罗丛中褓傅教养,也曾几次出京巡视吏情民瘼,见过些悲情凄惶。还从来没有听到如此损肝伤肺惊魂落胆的哭声。栗栗颤颤摇心动魄许久,乾隆才定住了神,已识定“逃将”二字背后有重大冤抑,口中却仍旧冷冰冰的,说道:“召你来,自然是要听你说话。你是武将,带兵行伍出身。朕即不治你君前失仪的罪,你这是成何模样!”
兆惠涕泗滂沱,咬牙哽咽抽泣,好久才忍住悲苦,以枷碰地连连顿首,说道:“奴才憋了一肚子话,要对主子倾吐。不觉的就又犯了失仪之罪……那讷亲……谁知他竟是个秦桧……竟是个当今的活张士贵!”想起金川夜战死保讷亲,讷亲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杀人灭口,又思及与海兰察千里亡命乞讨逃生种种情因,兆惠流着泪,哽着脖子又要放声儿,只用枷死死抵住,憋得满脸通红。
“给他去刑!”乾隆见他悲恸到这份上,一颗心也直往下沉。便命王礼给他开枷去锁,又问:“晓岚,张士贵是什么人?”纪昀却是个不看小说的,再思量不来。傅恒在旁慎审代答:“张士贵是《白袍将》里的人物儿,薛仁贵的顶头上司主将,妨功害贤、忌能妒才的角儿。晓岚公不读这些书的。”纪昀笑道:“主子交我的正经书我还看不完呢,哪里留心这些……”
这几句松泛对话,稍稍缓冲了方才的惨厉悲凄气氛。兆惠松了刑,舒展俯伏又向乾隆行礼谢恩。他是极有条理的人,先从战前军务会议之争说起,又说战况,讷亲张广泗既不能料敌,又拒谏摒善刚愎自用,被莎罗奔腰截分断各个击破,致有下寨之败、松岗被困、刷经寺失守、蒙屈受辱,由着莎罗奔摆弄调理。又怎样听到讷亲和张广泗预备杀人灭口倭过欺君的密室策划。二人情急商议脱逃险地,分头赴京叩阍告状。种种情事,前因后果急变陡转——合若符节,听得满殿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