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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密折奏进来。心里闷,在这宫院里走几步。”
听乾隆说是讷亲在金川失事,满殿宫人顿时色变,连太后也是一怔。讷亲的曾祖额亦都就是她的从叔祖,贵妃钮祜禄氏的父亲,和讷亲共一个祖父,其实是并不远的亲戚,素来进宫请安部不回避的,眷属更是往来弥密。如今讷亲损兵折将困守松岗这份凶险且不论,将来追究罪名,太后和贵妃脸上都无光彩。顿了许久,太后才问道:“你预备怎么处置?”
“现在军情不明,还说不到处置讷亲的事。儿子已下旨命他收复刷经寺。”
“张广泗呢?”
“张广泗是奉旨襄助讷亲,戴罪立功的人。也要视军情结果再定。王法无亲,差使办砸了,无论是谁,都要按规矩办理。”
太后嗫嚅了一下没有再问。乾隆也觉得方才对话太僵滞,换了笑脸温声说道:“老佛爷的心思儿子再明白不过。早年在雍和宫读书,儿子就和讷亲一处厮守,他国语学得好,常常一道儿去海子边看日出日落,对国语。我两人的唱和诗词都集成了一大本……”他的语调变得十分沉重:“他做到军机大臣,不为着昔年藩邸里和儿子的私情,是他办差勤苦用心、清廉公忠。但儿子与他这份多年私交,也是耿耿难忘……母亲!怎样处置他,是日后的事,只告诉母亲一句,治这么大天下,管亿万斯百姓,不能因私废公,更不能没有制度规矩。儿子盼他平安的心和母亲是一样的……”太后听了默然良久,无声叹息一下,苦笑着说道:“娘家人出事,我和钮祜禄氏也没什么体面。大家盼他平安吧!明儿我们都去大觉寺进香,求神佛保佑早日平定金川,讷亲旗开得胜……”
“人有一念,天必从之。母亲这样最好!”乾隆眼见太后郁郁不乐,虽然自己心里也是不快,仍打起精神,满面笑容抚慰:“今儿大节下,我们娘母子不说这些了,还说南巡的事。金鉷那边已经递了折子,南京、苏、杭、扬州的行宫都打整好了,那景致母后一去准会迷住了。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是半点不假,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都丹垩粉饰得一崭儿新……”他突然想起,为修行宫,内务府竟花去了五百万两银子,比当初造行宫用银子还多出一倍。不知多少龌龊官儿从中大捞一手……顿时大扫了兴头。因见太后面带微笑,惺松着眼勉强在听,便道:“老佛爷……乏了,儿子侍候您回宫去吧……”
傅恒自承乾宫退出来,没有立即回府。径与刘统勋同至军机处商计款列条陈的事。皇帝交待的旨意多,刘统勋是个极认真的人,傅恒在这些事上也从不马虎。把乾隆随口指示的圣谕,一条一条分列归口,工部、户部、刑部、吏部、兵部、礼部当该承当的,都推敲了文字,写出征集条陈策论的方略和奖励办法,直到宫门下锁,一声递一声:“小心灯火——下千两!”的吆呼声传起,傅恒才离开军机处。可远远回头看时,窗上仍然映着刘统勋一杯茶、一枝笔、上动不动地伏在案上的身影。
傅恒一肚子心事回到府邸,下轿时府里府外已是一片灯火辉耀。十几个道台知府在门政候见厅里正等得发急,听一声“老爷回府了”的高叫,都一窝蜂拥出来,僻里啪啦马蹄袖子打得一片响,乱哄哄都来请安。傅恒尽自烦躁,看了看,都是预先写信约过的,而且里头没有一个是自己门下奴才或门生,发不得脾气,遂强笑道:“叫诸位老兄久等了!原说今日放假,可以好生谈谈的,万岁爷召见议事,这早晚才得回来。今晚兄弟还有奉旨急办的事,不敢委屈老兄们久等。且请回步,明晚再来,实在得罪了。”又问“用过晚饭了没有?”这些人哪敢说“没吃”?胡乱答应着都说,“我们吃过了,请中堂自便……”打千儿辞了出去。傅恒虚送两步便踅回身来,一边向西花厅走,一边吩咐老王头:“叫你媳妇儿进去禀夫人,我回来了。今晚要在书房里熬夜,福康安福灵安福隆安做完夜课,不必过来请安。”
“是,老爷!”老王头跟在后头答应着,又问“爷还没吃饭的吧?”
“我在军机处大伙堂吃了一点,随便预备一点夜宵就成。”
“是!老奴才这就交待大厨房……”
傅恒在月洞门口站住了脚,回头笑道:“这不用你来办,这是小七儿的差使。我书房里的小厮来福儿他们办也成——告诉家下人,不必跟着我熬夜。”老王头陪笑道:“老爷这话奴才可要驳回的了。太老爷在世,就是会客筵宴到四更,老爷在书房瞌睡得打盹儿钓鱼,何尝敢先睡了?主子不歇下,家里奴才更没有个自己就挺尸的理。依着奴才见识,三爷大爷二爷念书到亥正歇下,跟他们的丫头小子随着。其余外房奴才还是要随应侍候着……”傅恒生怕他再唠叨,见是话缝儿,失笑道:“成!这是道理,就依着你。”老王头才返身龙龙钟钟去了。傅恒自进书房,一封接一封给各省督抚、将军、提督写信。
信很容易写,只是复述乾隆的旨意,要求各人根据旨意和自己的差份向乾隆奏报吏情军情,提出建议条陈。但十八行省督抚就有二十多人,加上外任带兵将军,也有五六十封。来福儿在旁磨墨,磨了一砚又一砚,傅恒写了二十多封,已听见远处隐隐传来鸡鸣声,他突然觉得手困头昏,停下了手中的笔,从碟子里拈了一块点心,机械地在口中嚼着。来福儿道:“老爷,您实在该歇歇儿了。三爷(福康安)的字都是仿您的练出来的,也常代您缮折子写信。请三爷来,您就坐着说,他写。岂不省点精神气力?”
“好吧……”傅恒站起身来,“叫人把他喊来。”说罢傅恒摇着发酸的右臂踱出书房,站在滴水檐下深深舒展了一下,吸一口微带寒意的空气,说声“好香”!顿时觉得心思爽明了许多,也不回屋里,就在书房前长满青苔的地下悠悠散步。
天气晴朗得一丝云也没有,黯得藏青色的天空显得格外寂寥空阔,疏密不等的星星那么遥远,在银河中和银河两岸拓展,绵远地延伸向无边的尽头,不时神秘地闪烁着。清亮得水洗过一样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纸,高高地悬在中天,周围还有一圈淡紫色的晕,若有若无地围拢着它。轻柔的月光朦朦胧胧洒落下来,所有的树木、女墙、女墙上爬满了的牵牛何首乌藤,还有半隐在柳树中的亭角,檐下的铁马都像模模糊糊涂了一层淡青色的霜,一动不动地浸在媚妩得柔纱似的月色中。一切都在似幽似明中无声地沐浴着,浓烈的石榴花香和各色清寒的花香阵阵袭来,涤洗得傅恒一腔浊气全无。
“老爷,您叫儿子?”
身后传来儿子福康安的声气。傅恒“嗯”了一声,半晌才回转身来。月光大淡了,影影绰绰只见他穿着浅色袍子,外套着巴图鲁背心,也看不清什么颜色,才十五六岁年纪,个头比傅恒还要略高一点,颀身玉立在月影里,既亭秀又毫不纤弱。这是傅恒的第三个儿子,他是正房太太棠儿的嫡子,极聪明,生得英气勃勃,令人一见忘俗,只是内里心性瞧着略嫌刚硬了些,待人接物却是徇徇儒雅。傅恒和棠儿都极爱他的。傅恒用柔和的目光凝视了他移时,已是端起了父亲身分,问道:“已经睡下了?”
“回老爷,儿子亥未就回房去了,不敢违父亲的命。”
“这早晚叫你,不犯困吧?”
“不困!儿子的体气比哥哥弟弟们都结实。”
傅恒背着手回身走向书房,却不忙口授信件,从书架上信手抽出一本书,吩咐小厮:“再掌一技烛来!”对跟进来的儿子说道:“这是《震川先生集》第十七卷。”随手翻开了,指定一篇《项脊轩志》说道:“大约一千字吧。背!”福康安原听是叫自己来写信,没有想到父亲会先出这么个题目,答声“是”,双手接过书来,蹙眉凝瞩移时,把书双手捧还给傅恒。傅恒早就听说福康安有过目不忘之才,没有料到竟敏捷如此。他轻咳一声掩饰过自己的悦色,把卷稳坐在安乐椅中盯着福康安不言语。福康安在父亲的凝视下多少有点不安,抿了抿嘴唇背诵道: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循,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他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