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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目睹这一残忍的暴行。谢尔登狂怒地往士兵身上撞,随后被砍伤在地。等他苏醒过来,父母早已毙命,姐姐赤身裸体地躺在他身边,肚子被划开,塞满了稻草。
我们晚上穿过托普金广场,他首先就给我讲这个遭遇(后来他不厌其烦地重复讲,每次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说的话也是原汁原味。我每次都听得头发直立、毛骨悚然)。不过,他头天晚上讲完后,我觉得他有些异样。我注意到他在扮那些怪相鬼脸,就好像憋着劲儿地吹口哨却吹不响:两只眼睛异常地小,滴溜溜地喷着怒火,缩得跟两个手枪子弹一般大小,只有两个炽热的瞳孔透视着我。他抓住我的手臂,脸贴着脸,发出哽咽的、咯咯咯的声音,到后来,这声音呕哑嘈杂,完全像个无聊之人吹的哨子声。我这时的感觉非常可怕。他激动得难以自已,狂热地抓住我,脸紧紧地贴着我的脸,喉咙里发出的可不是我熟悉的人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像我们称之为说话的声音,然而,他疯狂地发出咯咯声、唏嘘声、窒息声、口哨声,这可是一种语言啊!他箍得我紧紧的,即使我想转头也不成,更别想挣脱了。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过后他会不会大发脾气,然而,他不会!这种情况一冷却,他说话的声音也低沉了,调子更为朴实无华,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我们又迈开大步,朝公园的另一个出口走去。他谈起自己如何巧妙地将珠宝唾手而得,这些绿宝石和红宝石价值不菲,而且发光都不一样;他谈到自己省吃俭用,抽空儿还卖保险单的事,还说起其他的表面上没什么关联的事情。
他讲述这些事情时,语调平缓得有些矫揉造作,声调千篇一律,只是在句子快说完时,才偶尔亮起嗓门,无意中以问号作了结尾。可是,他的态度也随之说变就变。按我最好的解释,他正变得如山猫一般难以捉摸,所讲述的方方面面似乎直指某种无形的精灵。看来,他说话遮遮掩掩,只把我当做听众,而这个“另外的”人,是个隐身人,他或者她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解释清楚他说的很多事情。“谢尔登不是个笨蛋。”他随便地暗示了一下,“谢尔登可忘不了给他使的某些小花招。他现在的言行举止合乎礼仪,与绅士无二,但他没有死……不,他万寿无疆。必要时,他很狡猾。他跟别人一样可以穿锦绣衣服,但他更为谦恭有礼。他和蔼可亲,随时为大家提供服务。对儿童,甚至对波兰的儿童也是爱意浓浓。他无所企求,淡泊宁静,谦恭有加……但是,要当心!!!”然而,我惊奇的是谢尔登吹起了口哨……毫无疑问,这原本是悠扬、清丽的哨子声被当做是对隐身人的警告。当心这一天!他的口哨声,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当心,因为谢尔登正在准备做超乎凶暴的事情,波兰人的榆木脑子根本想像不到他会怎样。谢尔登这些年来可没吃闲饭呀……
谢尔登借给我钱的事很自然地就发生了。那天晚上,我们是就着一杯咖啡办这事的。我同往常一样,口袋里只有五分或者十分钱,这样,我就得让谢尔登拿出支票。我这个劳工部经理不花钱的念头对谢尔登来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于我好大一会儿都害怕他会把自己所有的珠宝首饰典押出去。
“五块钱足够了,谢尔登,”我说,“你要是真的愿意借给我的话。”
谢尔登的脸上掠过一丝厌恶的表情。“噢,不,不啊!”他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高得几乎成了汽笛声,“谢尔登可从来不给五块钱,不啊!米勒先生,谢尔登愿意给五十元钱!”
真是老天开眼,他真的掏出的是五十元一张的钱。这次他又装出那种山猫的样子,发钱给我时,往我方向的远处看,而且,嘴里咕哝着,向人表明他……谢尔登,可是怎么样的一种人。
“可是,谢尔登,我明天又会一贫如洗。”我想看看这句话的效果。
谢尔登笑吟吟地,这笑声透着狡猾和机警,好像是他同我一起搞的鬼。
“当然,谢尔登明天再给你五十块钱。”他的话听起来有一种怪腔怪调的唏嘘声。
“我不知道你几时能把钱收回来。”我接着说。
听了我这句话,谢尔登便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三张油乎乎的银行存折,存折上的钱总共有两千多块。他从几个内衣口袋里摸出几个戒指,上面的宝石真的在闪闪发光。
“这算不了什么,”他说,“谢尔登并没有交家底呀。”
我们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这对于我这个劳工部经理来说太不可思议了。有时我就想,别的劳工部经理是否也享有这些优势?在午餐会上偶尔碰到他们,我就觉得自己不是个经理,而更像个邮递员,根本产生不了他们似乎永存于内心深处的尊严和自大。我讲话的时候,他们似乎从不注视我的眼睛,却总盯着我那宽松肥大的裤子、破破烂烂的鞋、污迹斑斑的破衬衫或者帽子上的小窟窿。我要是讲个简简单单的小故事,他们却比我知道的还要多,搞得我尴尬万分。就比如,当我跟他们讲,有个邮递员在宽街办事处等电话的当儿,还要读但丁、荷马、托马斯·阿奎那的原著,他们听了,印象极为深刻。他曾在波伦亚的一所大学当过教授;妻子和三个孩子在火车事故中丧生,搞得他很想自杀;他丧失记忆力,于是持着别人的证件到了美国,而且仅仅干了六个月的送信工作就恢复了身份;他发现这个活儿挺得心应手的,就非常愿意呆下来,希望做个默默无闻的人……这些事大概在他们听起来太荒谬怪异了,他们可耐不住性子听这些。他们所能知道而且惊奇的是穿着工作服的“送信者”居然能阅读古典文学原著。讲完其中一个逗笑取乐的事情,我常常向他们中的人借上一张十元的票子,当然这就不打算还了。因为我供他们娱乐,也就觉得应该向他们榨出些来,可是他们却嗯嗯呃呃地不十分情愿掏这几个糟钱儿!跟我的那些“大大咧咧”的邮递员们相比,真是相形见绌!
思虑着这帮人的前前后后,总让我激动到极点。经过十分钟的思考与反省,我急着要写一本书。我想到了莫娜,如果只是为了她,我也应该动笔。可是到哪里去动笔呢?就在这间如同精神病院的走廊的房子里?开头就写克伦斯基仔细地察看我的肩膀?
我近来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一篇描写缅甸的一个废墟之城的文章。这座城市原是古代一个地方的首都,方圆百里之地有八千座寺庙,曾一度盛况空前,香火不断。这整个地区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现在却是荒无人烟,只有少许孤零零的或者有点儿疯癫的和尚还在这空荡荡的寺庙里游荡。蛇、蝙蝠以及猫头鹰在这些圣洁的殿堂里肆意出没,到了夜间,数不清的胡狼在这废墟中奔走哀号。
为什么这一凄凉的描写让我产生如此沉重的压抑?为什么这八千座空荡、颓败的寺庙激起我如此极度的苦恼?人的生命凋谢、种族灭亡,宗教也逐渐消失,这是事物的规律所使然;但,美的东西应该留传下来,然而它却没有感召力,难以打动我们的心扉。这一难解之谜使我的心情颇为沉重,因为我根本没有着手去建造啊!我甚至没来得及砌上几块砖,自己意识中的那座寺庙已轰然倒塌,我和那些准备助我一臂之力的疯狂的信徒犹如夜间哀号的胡狼,怪模怪样地出没于灵魂的废弃之地。我们在这超然物外的天堂、梦想中的印度塔里徘徊,它还没来得及世俗化就会成为废墟的。在缅甸,是入侵者把人类的灵魂驱入地狱的。这种事情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接连不断地发生,而且有据可查,然而,我们这个大陆上的幻想家们,是什么东西不让我们赋予自己的理想殿堂以形式和内容呢?空想的设计师们早已灰飞烟灭!人类的创造力早已被改弦更张,而且引入岔道了,因此,可以作如是观,但我不能接受这一事实。我看见,即使建筑物里那裂开的石块、大梁、大门、窗户也像灵魂的眼睛,我看见它们正如看到了这些书籍中的活页张,而且看到了显示我们民族生命的建筑风格会以书籍、法律、石头、风俗的形式再现出来;我看到梦想被构思(首先在意识中出现)继而物化,赋予光、空气和空间,赋予目的和意义,赋予跌宕起伏的节奏,从嫩芽长成郁郁葱葱的大树,再从树叶飘零、枝干枯萎生成嫩芽,然后再给嫩芽施肥。看得出来,这个陆地与其他陆地没什么两样:包括悲剧性结局在内的任何意义上的创造才能都会让人们忘得一干二净……
克伦斯基与戈姆帕尔离开了,我觉得头脑清醒,想到自己也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