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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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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说:“你说的‘草率’是指什么呢?如果是指工整与不工整而言,须知画之工拙,与形之整齐无涉;如果是指够不够形似的问题,那末,又须知绘画并非写实。”
“山水画不是以天地为本吗?黄宾虹的画作相距天地不是太遥远吗?诚然,绘画并非写实,可是,难道都得空中楼阁吗?”
“山水画绘写的是自然之性,并非要去剽窃其外貌。绘画的任务不在描写万物之貌,而在传达其内在的神韵。如果以形似为贵,那么可以这样说:名山大川,真本俱在,还不够你观赏吗?何劳画师再去图写呢?摄影以外,又有电影,这些图写外界的新型媒介,非但巨纤无遗,且能连绵不断。就逼真而言,已经达到了极致程度。为什么还要特别看重丹青的点染呢?须知:以写实为依归,只不过是初民时代的事。那个时候,人类以生存为要,实用为先。文字图书的出现,为的是记事备忘,或者祭天祀神。文明渐进,智慧日增,行有余力之后,人们才去崇尚抒情写意、寄情咏怀等一类事。所以说,绘画的由写实而抒情,是人类进化到了一个新阶段。所谓抒情,就是写貌抒情,就是摇发人思的意思。然而,非有烟霞啸傲之志,渔樵隐逸之怀,难以言胸怀;不读万卷书,不行万里路,也难以言境界。襟胸鄙陋,境界逼仄,更难以言画了。作画如此,观画未尝不如此!你以‘草率’二字来评价黄公的山水,还是圃于形迹,未具慧眼的缘故。倘能悉心揣摩,细加体会,必能见出形若草草,实则规矩森严,物形也许未能尽肖,物理却始终在握。所以说,看似草率,实际上是工整的表现。如果形式上很工整,而生机灭绝,外貌很逼真,而意趣索然,这样的整齐,只能说是一种刻板和死气。现在一些学画的人,一味地拘困于迹象外貌,唯以细密精致为能事。竭尽巧思,转工转远,取貌遗神,心劳日细,这能说是艺术创作吗?艺术家该去写什么呢?写意境。实物等等,只不过是引子而已,寄托而已。古人说,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深山之巅。摄景呀,发兴呀,表呀,巅呀,懂得了这些,才能说是懂得了绘画,悟得了画家不以写实为目的的道理。”
有人又问:“诚然,真如傅先生所说,作画之道,在于志旷怀高,但又为何要看重技巧呢?又何须师法古人,师法造化呢?黄公又何苦漫游川桂,遍历大江南北,孜孜,搜罗画稿呢?”
傅雷回答说:“真正的艺术,都是天然外加人工的结果,犹如大块铁经过熔炼方能成材成器。人工熔炼,技术为尚;摄景发兴,胸意为高,二者相齐,方臻完满。我先是说了技术,后又说了精神,实际上,它们是一物二体,即不矛盾,也难分离。况且,唯有真正悟得了技术的用处,才能识得性情境界的重要。而无论是技术,还是精神,都有赖于长期的修积和磨炼。师法古人,也是修养的一个阶段,不可缺少,但尤其不可过于执着。便是接受古法,也仅仅是为了学者的便利,为了免去暗中摸索,决不是学习的最终目的。拘于古法,必自斩灵机;将楷模当成偶像,必堕入画师魔境,非庸即陋,非甜即俗。再说,对‘师法造化’一语,也不可以词害意,误以为就是写实。它原本的含义,就不是指艺术在自然面前,要去貌其蟑峦开合、状其迂回曲折的意思。虽然说,学习初期,状物写形,经营位置等等,免不了要以自然为粉本,但‘师法造化’的真义,还须更进~层。那就是:画家要能览宇宙之宝藏,穷天地之常理,窥自然之和谐,悟万物之生机;饱游沃看,冥思遐想,穷年累月,胸中自具神奇,造化自为我有。这就是说,‘师法造化’,不单单是技术方面的事,更是一门修养人格的终生课业。修养到一定功夫,就能不求气韵而气韵自至,不求成法而法在其中。概括地说,写实可,摹古可,师法造化,更无不可。但决须牢记,那只不过是初学的一个阶段,决不是艺术的峰巅。先须有法,终须无法。用这样的观念习画观画,才能真正步入正道。”
又有人问:“看黄宾虹先生的画,纵然笔清墨妙,但仍不免给人以艰涩之感,也就是不能令人一见爱悦,这又是为什么呢?与此相连的问题是:那些一见悦人之作,如北宗青绿,又该如何欣赏和评价呢?”
傅雷说:“古人有这样的话:‘看画如看美人’。这是说,美人当中,其风神骨相,有在肌体之外者,所以不能单从她的肌体上着眼判断。看人是这样,看画也是这样。一见即佳,渐看渐倦的,可以称之为能品。一见平平,渐看渐佳的,可以说是妙品。初看艰涩,格格不入,久而渐领,愈久而愈爱的,那是神品、逸品了。美在皮表,一览无余,情致浅而意味淡,所以初喜而终厌。美在其中,蕴藉多致,耐人寻味,画尽意在,这类作品,初看平平,却能终见妙境。它们或者像高僧隐士,风骨磷峋,森森然,巍巍然,骤见之下,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般;或者像木讷之士,平淡天然,空若无物,寻常人必掉首勿顾;面对这类山形物貌,唯有神志专一,虚心静气,严肃深思,方能于磷峋中见出壮美,于平淡中辨得隽永。正因为它隐藏得深沉,所以不是浅尝辄止者所能发现;正因为它蓄积厚实,才能探之无尽,叩之不竭。至于说到北宗之作,它的宜于仙山楼观,海外瑶台,非写实者可知。后世一般人却往往被它表面上的金碧色彩所眩惑迷恋,一见称善,实际上,它那云山缥缈的景色,如梦如幻的情调,常人未必能梦见于万一。所以说,对北宗之作,俗人的称誉赞赏,正与贬毁不屑一样的不当。”
有人这样问:“都说黄氏之作得力于宋元者多,这一点,从何处可以见出呢?”
傅雷的回答是:“不外神韵二字。你注意过那幅《层叠冈峦》吧,它的气清质实,骨苍神腴,不就是一种元人风度吗?而它的豪迈活泼,又出元人蹊径之外。这是由于黄公用笔纵逸,自造法度的缘故。我们再来看《墨浓》一帧,这高山巍峨,郁郁苍苍,不又俨然是一种荆、关气派吗?但要注意,就繁简而言,它又与以往作品显然有别。这是因为前人写实,黄公重在写意。他的笔墨圆浑,华滋苍润,能说他仅仅是在重复北宋的规范吗?在黄公的作品中,处处都表现着截长补短的作风。特别需要注意的是《白云山苍苍》这幅作品,它的笔致凝练如金石,活泼如龙蛇,设色娇而不艳,丽而不媚,轮廓粲然,又无害于气韵弥漫,从中尤可见出黄公的面目。”
又有人问:“世之名手,用笔设色,大都有一固定面目,令人一望而知。黄先生的这些作品,浓淡悬殊,扩纤迥异,似出两手。这又怎么去看呢?”
傅雷说:“这正是黄公作为大师的不一般了。常人专宗一家,兔不了形貌常同。黄公则兼采众长,已入化境,因而能够家数无穷。常人足不出百里,日夕与古人一派一家相守。在他们的笔下,一丘一壑,纯属七宝楼台,堆砌而成;或者像益智图戏那样,东拣一山,西取一水,只能拼凑成幅。黄公则游山访古,历经数十载寒暑;烟云雾霭,缭绕胸际,造化神奇,纳于腕底。这样,他才能做到:放笔为之,或收千里于飓尺,或图一隅为巨幛;或写暮霭,或状雨景,或泳春潮之明媚,或吟西山之秋爽,各各不同。总而言之,在黄公的笔下,阴晴昼晦,随时而异;冲淡恬适,沉郁慨慷,因情而变。在黄公而言,画面之不同,结构之多变,实在是不得不至的必然结果。《环流仙馆》与《虚白山街壁月明》,《宋画多晦冥》与《三百八滩》,《鳞鳞低蹙》与《绝涧寒流》,莫不一轻一重,一浓一淡,一犷一纤,遥遥相对,宛如两极。从中,我们可以具体地看到黄公画作的面目,何等地变化多端、丰富多彩啊!”
“八秩书画展”之后,黄宾虹在给吴仲炯的信中提到,此次画展,“惟傅君与秋斋、柱常伉俪之力,兼荷尊处与秦曼老、陈叔老德爱有加以成之。尤可纪念……”他对傅雷是十分感激的,也增进了对他的器重。黄宾虹对画展收入的用途有所安排,并请傅雷帮助实施。他曾致函傅雷,请其将收入的三分之二存入金城银行,以一份作为在上海筹办一个文艺联欢所的资金。那三分之二的收入,黄宾虹拟用于出版几种著作,此事也委托给了傅雷。为此,傅雷与大东、开明书店订立了合资印刷黄著的合同。黄宾虹虽深知上海各书局及推销法的难以成事,但由于“不欲拂傅君盛意”,仍拟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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