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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从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的我们,现在灰头土脸地站在空地的角落,未染征尘的军装让我们看起来狼狈不堪,我们可怜巴巴地被过路的老乡取笑着,曾经杀人如麻的我们现在被区区几个小新丁用栓都没拉上的枪就给看住了。
脑袋告诉我们:你真的这么干过,尽管必被湮没,但你曾以孤军截日寇于西岸,无炮灰之成仁,日军当早驻足江东,正计划攻陷昆明甚至重庆。
心脏却开始空落。我们晚上又要睡不着了,做过那样的事,却还是这样活着。
我们呆呆站在那,挠着痒痒,搔着头,有几个家伙红肿着眼睛,像群刚从泥巴里滚出来,并且还将滚回去的羔羊。
何书光挎着他的手风琴坐在远处,他忙完了,他拉琴了,卖弄着风流与倜傥,引得禅达的女人都快要在他身边扎了堆了-我们呆呆地看着。
张立宪匆匆跑出来,“卖什么俏啊!还让他们在这出洋相啊?”
何书光说:“没地方放啊!”
“禁闭室!”张立宪说完又回去了。
何书光冲看我们的兵大叫:“——带进来啦!”
看我们的兵问:“全部?”
“整窝子!”
于是我们便开始挪动我们的整窝子。
第十一章
对一群不怎么放心又不怎么放在心上的畜牲,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它们赶快进圈,所以我们的“进来”实际上是从在外边的空地上丢人现眼,改挪到师部院子里的某间屋里不那么丢人现眼。
这里不宽,尤其当押我们进来的何书光和兵们关上门以后更是如此,因为又不宽敞又把门给锁了,我们挤在里边,它就尤其像个牢房。
我们一直在沉默,甚至连看别人的兴致都没有,一直到迷龙打破沉默,“不是看枪毙么?咋就是换个牢房?”
于是不辣冲着关上的门大叫:“我要看枪毙!”
郝兽医急得不行,“嗳嗳!话没有这么说的,好像你想他死似的。”
不辣辩解:“我想的是都是外乡人,死时候有人磕两响头,也叫送行——我要看枪毙!”
蛇屁股没跟着叫,可闷了闷劲儿,冲着门就是咣的一大脚,这屋子显然少有人住,被他踢得灰土落我们一脚,然后外边有人在开锁。
蛇屁股那也不知道算是警告还是吓唬,“往后让。开门准就是枪托……嗳,迷龙,你往前站。”
迷龙也听出那是叫他背锅的意思来,翻了眼直瞪他,然后门开了,我们拿手肘护着脸面,但并没有枪托杵过来。
门外站的是那个从我们过江后便一直在虞啸卿身边的家伙,那个一脸庸人相,五十如许的上校,但那脸庸人相现在对我们来说却近乎亲切的,因为虞啸卿其他的手下倒是一脸军人相,可看我们倒似在奇怪猪怎么套上了军装,而他看我们是在看人的,就这一点就叫我们如沐春风。
张立宪和何书光在他身后,何书光的手风琴挎在别人肩上,他们现在倒像是怕他们的官长遭了我们的侵掠。
那个上校安抚我们:“大家稍安勿燥,君子……唉,去他的君子,我就是说你们这么闹要把事情搞砸的。”他看了看我们这屋,“嗳,张营长,让你给他们找个地方休息,找的地方怎么连张椅子都欠奉?”
张立宪瞪着我们,啪嚓一立正,“副师座,这是禁闭室!要换吗?”
上校摆摆手,“算啦算啦,都是吃苦受难的弟兄,不讲这个啦。给他们找点儿吃的来。”他看着我们,“没吃吧?”
我们自然也没人答腔。只阿译敬了个礼,“唐副师座!”
上校说:“好。好。林少校,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我还记得呢。”
阿译兴奋得脸发红,“是的!副师座!”
我们白眼向着他,因为丫这会儿最像个军人,像到好像南天门是他带我们打的。
“吃了没?肯定没吃。”自问自答后,上校向着张立宪那几个抱怨,“你们师座就这个不好,晚睡早起闻鸡舞剑的主儿,他要有点儿事谁都别想腾出早饭工夫。瞪着干什么?站这儿扮腊肉?去找吃啊——再这么瞪着,我发你上江东瞪日本人啊。”
他显然是个与上与下都很亲昵的人,对着张立宪便虚踹了一脚,张立宪掉头就走,也不因在我们面前失了面子生气,还扔下一句:“我倒是想啊。”
“会成真的。”上校说,然后他看着我们,我们瞪着他,“唉,各位放松。你们是勇士,军人,我是来打杂的,就跟你们说的死老百姓差不多。小姓唐,汉唐盛世之唐,名基,路基之基。愧领虞师副职,临时的,临时的。唉,失陪。海涵。今天忙,实在忙。”他是真忙,走两步又回头对了正要把我们锁回去的何书光说:“嗳,何连长,门就不要锁了,他们又不是犯人,别乱跑就好了。”
何书光便让锁门的兵住手,“是。”
然后那位上校便匆匆地去了,我们瞧着他的背影发愣,因为我们实在没见过这样随和,随和到真像个死老百姓一样的军人,而我们也瞧出今天这里确实很忙,来来往往的兵在院里抬桌子搬家具,像是搬家又像是收拾房子。
阿译迟迟地对着人的背影又来个亢奋过度的敬礼,我们瞟着他,因为这份慢半拍,也因为他难得的热情,甚至是热得有点儿阿谀。
阿译便讪讪地笑,“唐副师长……就说过一次话,人很不错的。”
何书光戳在门外,因为门不能锁,人又不能乱跑,他就不好走,只好带种还用你说的表情,眼都看着院子里,“他是虞师座的长辈。当然不错。”
我问他:“何连长,请问……今天有什么贵事?”
何书光瞧我一眼,恐怕是因为我总算是个中尉才没哼我,“贵事没有。军里来人听审,就这事儿。”
“……审什么?”我又问。
何书光便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们,诧异而不屑,就是那种看猪穿上了军装的表情——他可不想无论是他或他的弟兄们,从来没人跟我们说过这方面的半个字。
“审什么?审什么用传你们来?诸位那良心要自己审的,不劳师座的驾。”他倒越说越来气了,“我很看不上你们,那个人是浑水摸鱼了点儿,可打仗是把料,跟你们也算同生共死的。……什么?他妈的!”
门砰的在他眼前关上了,何书光愣了一下,狠踹了一脚就懒得管了,反正他也并不想看见我们。
我关上了门,我瞪着那帮家伙,那帮家伙瞪着我,他们也都明白了。
世界似乎忽然变了个色,我们现在似乎站在一个地雷阵面前,而之前-我们当自己早已炸碎了。
我们沉默了很长一气。我开口的时候轻且慢,惟恐吐错一个字的架势。
“是审。不是毙。”
郝兽医问:“……是谁说的毙啊?”
蛇屁股干脆地说:“阿译。”
我们瞪阿译。
阿译嗫嚅道:“……唐副师座说的,‘死定了,军法从事’,他原话。”
丧门星问:“莫不是审完了再毙?我见过审人,罪状纸一念,就地就咔嚓。”
于是我们瞪丧门星,瞪得丧门星觉得该找个洞钻进去。
“……我们从辛亥革命之后就是文明国家。”阿译说。
丧门星显然没有听明白,“……什么?”
我跟他解释:“就是说我们已经不咔嚓了,文明,就是咔-蹦-叭勾的意思。”
尽管我把枪声学得连拉栓上弹都精细出来了,丧门星仍不懂,一个云南人连北方腔都急了出来,那叫近墨者黑,“……啥?”
迷龙忽然开口:“啥啥啥的?一个钩子嘴,一群猪脑花。你们整点儿有用的成不?”
于是我们瞪着他,今天的迷龙一直沉默是金,这让我们对他多少寄以期望。而迷龙站在我们的圈子之外,也尽可能做出一副狠巴巴的样子。
“这事简单。等上了公堂,谁要敢说一句坏,我整死他。我说的是当场整死。”为助声势,这家伙对着墙上就是一拳。
丧门星啧啧地评价,“力使蛮啦,关节都淤住了。”
“那什么是好呢,迷龙?”我问他。
迷龙完全按照自己的逻辑得出结论,“哪啥……就是该在街上树着碑立着表,文官下马武官下轿的那种啦。光照日月,气贯千秋那啥的。”
我们不看他了,我们大眼瞪小眼。
不辣嘟囔:“……莫名其妙。”
郝兽医也嘟囔:“……怪不拉唧的。”
我问迷龙:“他咋又好成这样啦?你不是要整死他吗?”
迷龙不理会我的奚落,“反正待会儿上公堂!”——反正他拍着手上的半块砖。
阿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