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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气地说,“把尿片子脱了行吗?我早受够了呀!”
“脱了脱了。捂死我了。”不辣扯掉他的包头便瞪着克虏伯发呆,“猪也都醒了,他怎么就还能睡着?”
阿译失神地躺着,望着屋顶,又“嗳呀”一声。
我揉着被石头摔过的脸悻悻报复,“是啊,猪也都醒了。”
蛇屁股是把头拱在墙角里这了这晚上,而现在他在呜咽,“一晚上啊一晚上,这是个人吗?”
我绷着一夜未眠熬成了青白的脸,“是个人。鸟人。”
蛇屁股问丧门星:“你叫董刀,你懂刀还是懂剑啊?”
丧门星看着不那么憔悴,他一副抵御心魔的样子打着坐,虽然这让他看起来很有德的样子——问题是他那样盘了一晚上。
因为打着坐,丧门星也谦逊地回答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不懂剑。”
蛇屁股追问:“那你就是会家子啦?”
“……谈不上。学无止境。”
阿译望着屋顶,失神地躺着,接着“嗳呀”。
“你们会家子能搞一晚上吗?”蛇屁股想问的原来是这个。
丧门星弊了很长时间,吁出口长气,“……心净,自然凉。”
不辣蹦了起来就去摸丧门星,“你让我摸摸,我看你怎么个凉。”吓得丧门星左支右搪招架不迭。
似乎睡着的郝兽医其实没有睡着,闭着眼对我们要死不活地念经:“小孩子啊小孩子啊。”
阿译失神地躺望屋顶,“嗳呀。”
我打断他,“行行好,你嗳呀一晚上了。”
阿译反击我:“你们也行行好吧,你们也整晚上连炒带炸呀,几百只三黄鸡啊,上海城隍庙啊。你昨天不是做过了吗?你都说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倒头睡啊!你怎么也这么大反应啊?!”
郝兽医念叨着:“小孩子啊小孩子。”
我瞪着阿译,这小子活是一晚上憋出来的,猛力地一下回击还真让我噎住了,最重要的是他直中要害了。
“……我饿了!”我说。
“我也饿了。”我们瞪着像是从不曾睡过的克虏伯,他瞪着我们——原来只要说饿了便可以让他不再打鼾。
“……今天吃什么?”阿译问。
郝兽医说:“没存粮了。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送来。”
我看看克虏伯,说:“这里有一张口顶得八张口,就是万一送来了怕也是不够。”
不辣问他:“嗳,胖子,你没地方去吗?”
克虏伯很木然地挠挠自己的头,“去哪儿?哪儿去?”
一直在爬起来又躺下去,躺下去又爬起来的蛇屁股正爬起来,于是一骨碌躺下骂广东话:“天公啊,你唔好甘样对我啦……我也饿了。”
郝兽医揉着眼睛爬起来,并且尽量不扰到睡他旁边的雷宝儿,“别闹了别闹了。迷龙都不闹了。”
这倒提醒我们了。不辣扒门上看着,“妈个巴子,他起来了。”
一直在盘膝危坐的丧门星把自己放倒在地上:“我困了……我睡了,有吃的叫我。”
不辣看了看他,“原来就是这么个心净自然凉。我再也不服气什么会家子了。”
丧门星也不理,放倒自己时被自己兄弟的骨殖差点儿没硌断肋骨,他给挪了挪位置,顺便对骨头絮叨了两句:“得罪得罪。睡啦睡啦。”
刚又一次爬起来的蛇屁股看了看闭眼就着的丧门星,又一次把自己拱回草铺里——而我们睡眼惺忪呵欠连天地起床。
我们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站在门外。我先看见的是泥蛋和满汉,那两位像我们一样熬得脸色青白,在清晨的阳光下像欠水浇的庄稼,苦兮兮地和我们对眼。
然后我看见迷龙,那个臭不要脸的正提了几桶水,在院角里洗着自己,水自然是凉的,每一瓢下去时都叫迷龙的哼歌带着激灵声。
“……划了东墙我划西墙,划满南墙划北墙,划满墙那个不算数呢,我登着梯子上了房梁……”
不辣直犯纳闷,“你说他这会怎么就知道小声了呢?”
郝老头子苦笑着,“情难自控,嘿嘿,那会是情难自控。”
我说:“他啥时候又自控过呀?”
“——迷龙,你老婆呢?”不辣冲着臭不要脸的那个人叫。
不辣是怒气冲冲一脸恶意,迷龙却简直是一脸童贞地回过头来,还伴着凉水刺在身上的激灵声,“睡着呢睡着呢,旅途劳哪么顿呀,对不住对不住。”
我跟不辣说:“没用的。现在心情好了,你踩他都行,人只当你跟他好交情。”
不辣恨得只好抽自己,“碰上这么个人——我祖上真没积德!”
这时我们听着院子外边响起的车声,它在这里停下了,二十多天来车停在我们这里只会有一件事——于是我们奋勇地走向门口。
不辣叫着:“来了来了。”
郝兽医说:“这回这吃的来对时辰了。就是天天闲饭,受之有愧啊。”
“愧的话你就快叫蛇屁股起来做饭去!”我对他说。
郝兽医拍着脑门子就转身,“对对对对……”
他那个身没转完就僵在那块儿了,今天来的不止几个背着米面的兵,很久不见的张立宪和何书光也在其列,并且没有米面,整队人全都拿着枪,并且以精兵的效率立刻拉开了一个队列,所欠也就是没拿枪对着我们而已。
张立宪问:“这里是二十一个,全都在吗?”
迷龙拿衣服围着下身,一路飞跑着过来,也不说话就是护在他的门口,而我们对这种最好别回答的问题也保持沉默。
泥蛋答道:“……在。都在!”
张立宪简单地命令道:“全押上车。”
然后他带来的兵们便开始行动起来。我们是首当其冲的那批,而迷龙在人的推擞下可劲拧着身子和人瞪眼,这是个好事,人只对付他了,没去推开他身后的房门。
二十一个人都挤在一辆车里可实在够挤的,而我们齐刷刷瞪着在车下挣扎着不肯上来的第二十二个:那是克虏伯。他辩解着:“我真不是这儿的!我过路的!……”
脚踹在他的胖屁股上,枪托杵着他肩头上的厚肉。
然后下边擞着,我们已经在车上的也使劲儿,把这大块肥肉给弄进了我们中间。
他问:“这是去干啥呀?”
不辣阴着脸说:“枪毙!”
克虏伯又问丧门星:“咱们不闹。董师傅,去干啥呀?”
尽管被人贵称了姓氏,丧门星仍毫不含糊地“叭勾”了一声。
克虏伯木了两秒钟,便开始向车下嚷嚷:“我走错路了呀!我真不是这儿的!”
劣质燃油从排气管里喷出的烟雾差点儿没把他呛死,车已经开动了,张立宪他们那辆车在后边押着我们。
克虏伯还在努力嚷嚷:“……我就吃了一碗饭!!”
但是迷龙扒拉他,克虏伯对这个见面就给他一顿暴踹的人心存畏惧,立刻被扒拉到车厢里去了。迷龙现在又沉静下来了,上衣已经穿好,一边套着裤子一边看着正在远离的收容站大门,那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为押我们的车挡掉了大半视线。
满汉和泥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雷宝儿也在那里,狗肉蹲在路心。而迷龙老婆在押车已经不可能看见她时,也从院里出来了,看着迷龙拢着她的头发,似乎要尽力给迷龙留下个好印象似的。
押后车上的枪口一直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
我们也挤在迷龙身边看着已经再不可见的收容站。这一切让我们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不辣感叹:“我说真的,这世界上事情最惨不过被自己人打死。”
蛇屁股出着馊主意,“跑吧咱们。我吼一声,咱们分头跑,上回淋雨那破庙里再碰。”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他——包括不辣。
郝兽医抱着一丝希望说:“不能那么惨吧,哪能那么惨?”
“嗯,二十几头人呢。”不辣说。
蛇屁股提醒他:“你真没见过世面啊?上回你们去县衙门闹事,一百多头不也照开枪了?打死那个叫啥来着?”
不辣迟疑了一下说:“……那不一样……他妈的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啊?”
我们也都歇火了,也都坐下,我们又困又饿,便挤作一堆从对方身上尽可能寻找到一点儿体温。
不辣招呼着:“坐下坐下。挤挤。屁股啊屁股,我说刮风你就下雨。”
于是我们都稍安勿噪了,从他们身上逼来的温暖让我居然有了点儿困意。
我自言自语似的说:“枪毙倒是未必,未必就是也许。跑的话,押我们的人也许开枪也许不开枪,不跑,也许挨枪毙也许不挨枪毙。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