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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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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好像从日本来的精英,头几十年可以为了扶助他们的中国兄长而殇,后几十年可以为了保持他们欺凌弱小的权力而死。你们是那种交合刚毕就互相啮食的毒蛛,你们为了理想要凌驾众生,为了凌驾众生再把理想当作肥料,你们是林子里的霸王树,你们生长的地方连灌木都长不出来。”
  我无法不哑然地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女人面前面红耳赤,他很想走,可走了对他更是无法认可的失败,我几乎不知道该同情或是幸灾乐祸。
  康丫可以开口,因为胜在麻木,“团座,迷龙说……”
  死啦死啦烦燥地挥了挥手,让康丫住了嘴,现在连康丫都意识到这从未有过的烦躁。
  “烦请各位转告……他是不是叫作迷龙?”她在我们的点头中不愠不火地继续说,“这些天我一直看着我的亲人在死,我还得把雷宝儿带大,不敢去看他了。可烦请转告,本来是想葬了公公后就去寻死的,现在不会了,我得对得起这样……一份聘礼。”
  我们愕然地看着她。
  如果说越鲜的花插大堆的牛粪,那么迷龙无疑是我们中最大堆的……我只是在替迷龙担心,他和这样一个女人也太不般配。
  死啦死啦在烦燥中忽然猛烈地挥手,“转告个屁?放啦放啦!”
  我们哑然地看着他,小死忠拉过来一班人以继续那半路被打断的葬礼,死啦死啦瞧也不瞧在他眼前恭立的下属们,他挥着他的手出去,“没听见?死人埋啦!活人放啦!”
  于是埋死人的拥向棺柩,而我和康丫仍跟在他后边。
  死啦死啦走出林子,便站在路边,望着他疲惫不堪,虽有队形但确实也溃不成军的部下发呆,他的眼光又有点儿像在看死人,而被那样看着的部下也只好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我擞了一把康丫,和他附耳,于是康丫飞跑着去峰顶宣布迷龙的赦免。我想跟去,但我回头看了看那家伙破碎的表情——确实是破碎,一个人把自己被打得支离破碎的信心、信念、情感全堆在脸上就是那样,好像碰一下就会成垮掉的沙子。
  我站住了。我和其他很多的丘八们看着那家伙,那家伙目光全无焦点地看着我们,他往后退了一步时有点儿摇摇欲坠,他用手摸着身后的沟坎,慢慢坐下,然后将身体和头颅都斜靠了。那双眼睛只能让你想起一个将死之人,全无好奇心地凝望了一会儿他待会儿就将升腾上去的上苍,然后闭上。
  眼睛刚闭上,支撑脖子的力气似乎就消失了,顺着沟坎歪了一下,然后就那么歪着——只要不是被炮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人死时大概也是那么个姿势。
  我们瞪着他,有人茫然,有人怯怯上行一步,有人怯怯后退一步。我们瞪着。
  他就地睡了,在我们即将开拔的时候闭上了眼,实际上,十五分钟前我们就该向行天渡进发。“
  我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于是成了最靠近他的一个人。他看起来没有呼吸,胸廓几乎没有起伏,我看着一具泥泞的,烟火熏燎过的,神采涣散的躯体。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是死了。我们忽然想起来从没见他睡过,从缅甸到这里他一直像只疯狂跳踉的猴子。我们一点点抽掉支撑他的全部支架,让整座南天门压在他头上,我们成功地干掉了他——他累死了。“
  “团座?……死啦死啦?”我轻声叫。
  全无动静,于是我轻轻碰触他不知是因体温流失还是山风吹拂变得冰冷的躯体,然后一筹莫展地看着我周围那些我并不熟识的人。
  炮声在远远的背山又响了起来,我们曾经摆脱了那声音几天之久,但它现在又追了上来,让我们窃窃私语惶恐不安。
  “团长!”我摇撼他,我看着那具躯体从他倚靠的沟坎上滚落下来,仍然是了无生气的。
  “日军追上来啦!”我大叫。
  我现在能确定一件事,他就算没死,也至少已经晕厥,只是靠他最后的精神头儿做出一副睡去的样子。他仍然没有动静。
  我的身后在嗡嗡的碎语,有脚步声。我回头,看着窃窃私语的人们中已经有一部分开始拔步下山,又有一小群兵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并不属于我们这个队列也不成队形,但是他们带动了我们中的人跟着他们。
  “白眼狼!他没扔了你们你们扔下他!”我冲那些人叫。
  那无济于事,我回头始抽打他的耳光,“你这叫畏罪自杀!改天再装神扮鬼行吗?起来啊!王八蛋!”
  埋掉了死人们的小死忠们从林子里出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跟在后边。死忠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盲目的崇拜让他们几乎丧失判断力,只会茫然地站在旁边,听着远处的炮声甚至生了去意。雷宝儿挤进人群,看了一眼认为是不会有兴趣的事情,又挤出人群飞奔了开来。
  他奔向的是山路上的上坡道,我不知道他奔向什么。
  我挤出了那个人群,走向山路的另一边,看着开阔的山脉和云层,我转回身看着那群束手无策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在越来越零散地走。
  这个凌乱的队形从缅甸走回云南,终于在南天门上散掉。我忽然不想再走。死啦死啦竭力保持的队形原来是我们每个人的腿,腿没了,我们就得蠕动着爬回家。我很想跟他说,你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是什么都行,说什么我都听,只要别让我再无能为力地看着我们不战自溃。“
  我想哭而哭不出来,想笑比哭还难看,我觉得我虚弱得快被山风吹跑了。我看着雷宝儿在山坡线上浮现,那顺理成章,因为他骑在迷龙的肩上,接着我听见马叫驴叫狗叫,以及老虎叫狼叫和猪叫,一下冒出来那么多动物顺理成章,因为那都来自迷龙的一张鸟嘴。
  我瞪着迷龙,他像一个已经独力赶跑了所有日军的功臣,被不辣豆饼康丫这样的家伙簇拥着,做着雷宝儿专有的巨大的马,转着圈,拐着弯,学着蛤蟆跳,现在雷宝儿的笑声对他就是一切。
  迷龙说:“叫爸爸!”
  雷宝儿答:“狗狗。”
  迷龙笑得像所有的爸爸一样开心,并且和他的老婆会合,他基本不怎么注意那个人圈子,在他和他那一家子大步迈下山道时,总算还记得和我招呼一声,“快走啊!鬼子打炮呢!”
  我仍然以我原有的表情看着他,那家伙神经粗到——或者说他幸福到根本不关注这些,于是他走过我身边后,背上着了狠狠一石头。那家伙在怪叫声中转身。
  “谁砸的我?”
  我向他展示手上一块更大的石头,这一块无疑可以让他头破血流,只要我不在乎伤着雷宝儿。
  郝兽医冲着我叫:“烦啦你搞什么?”
  我看那个人圈子,又看了眼迷龙,郝兽医以他的职业敏感而一头扎进了那个圈子,几秒钟后便传出来他的嚷嚷声。
  “散开!都散开啊!你们这样围着是想憋死他啊?”
  于是人圈散开,迷龙不再瞪我了,看着那具全无活气的躯体,“咋?死啦?”
  我抬起胳臂准备投掷。
  迷龙忙说:“别别!晕啦我知道,被我气晕的。”
  不辣一边忙着把死啦死啦扶起来靠在臂弯里,一边大叫:“累晕的!”
  我们看着郝兽医在那手忙脚乱的救治,掐人中,掐耳垂,康丫拿衣服在一边给扇着凉风被郝老头一巴掌抽开,然后郝老头开始翻身上的布包,拿出几支也不知什么时候攒的金针开始扎针。
  看着郝兽医的徒劳,康丫的衣服已经改用来擦眼泪和鼻涕了。
  我们把他弄丢了。每当兽医这样满头冒汗时,我们就又少掉一个人。我们合力干掉坚强、主见和信心。
  迷龙从头顶上抱下了他雷宝儿,抱着雷宝儿凑近了死啦死啦,看起来他像要把雷宝儿当作一颗硕大无朋的药丸喂给死啦死啦。
  不辣叫道:“迷龙你搞什么?”
  “我不要!讨厌他!”雷宝儿踢蹬着反抗的双脚,一脚没拉,全踢在死啦死啦身上。连正忙着在死啦死啦人中和太阳、虎口乱扎一气的郝兽医都气得大叫:“你们大小两忘八羔子非得弄死他吗?”
  于是迷龙不让他儿子靠死啦死啦那么近,他把雷宝儿抱远了拼命痒痒,雷宝儿连哭带笑快岔了气。
  我们看着,也不知道是郝老头治的还是迷龙闹的,死啦死啦睁开了眼睛,他睁眼时是旁若无人的,直接跳越了我们看着头上的青空,好像第一次看见青空那样羞涩和好奇,然后他看了眼我们,基本不带感情,然后又去看他的青空,似乎像在对焦,几十年的苍凉落寞生进死出在一瞬间全回到了他的眼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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