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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打算挤在郝兽医和蛇屁股中间坐下。
迷龙在那边鬼叫:“我整死你!”
他那边发生了一件小事:迷龙终于不耐烦李乌拉的磨唧,在一声暴骂中转过身来,用肘弯夹住了李乌拉的脖子,在他后脑上狠捶了两下,并且还没忘了对羊蛋子下一步行动的分派:
“啥玩意儿嘛?苍蝇?——不玩了,你去搬货。”
羊蛋子屁都没得一个就去了,迷龙对他的统御力是拳头上的也是物质上的。迷龙放开了手,李乌拉直挺挺地躺下,迷龙回到自己的躺椅上,李乌拉扶着墙蹒跚出去。
这只是小事,我继续坐实我的屁股,而郝兽医帮康丫找到了他要的针线。
我们尽量不看迷龙,但我们又没法不看迷龙。东北佬迷龙和东北佬李乌拉是有着宿怨的,好像是李乌拉做排长时虐待过上等兵迷龙,后来又把整个东北排断送在日本人手里。现在迷龙今昔对比,他是此地三朝元老、黑市老大、赌棍、恶霸,有拳头和罐头、概不赊欠的衣服和食物。尉官和校官们很想恢复尊严,可如果他说校尉服可换罐头,我们立成赤身裸体,那只好免谈尊严。好吧,反正迷龙也当我们不存在了,我们确定他不会再起来揍谁时,也就不再关心他了,反正我们没有什么可以跟他换的东西。
康丫已经脱了衣服光着上身,但根本是连穿针引线的本事都欠奉,他开始跟我磨唧,“帮我缝吧?”
“缝你那嘴。”
但是自有人帮他缝。郝兽医把衣服拿了过去,熟练地穿上了针开始缝扣子。
“今天吃什么?”我向着我们中间最有数的人发问,郝兽医便从针线活上抬眼,豆饼仍在那里艰难地尝试百草,他几乎是台会听任何人话的机器。
“副组长是你。你不知道我会知道?”然后老头子忍无可忍,发他并不吓人的老威,“你们别玩儿豆饼啦!真当牲口吃的东西人就能吃啊?”
要麻呵呵地乐,“试试嘛,他不是没事嘛。”
豆饼忙不迭地点头,“没事,没事。”
但要麻几个总算拍着豆饼,让他吐出那些已经嚼烂了的草本纤维。
我不关心这些,尽管我在东张西望,但其实我什么都不关心,我只关心在我这副组长不承担太多的情况下我们能有吃的。“组长呢?问组长吃啥。”我问。
蛇屁股指了一个从我的角度不好看到的角落,“唔讲了,个无笱用的想煲木头汤给我们吃。”
我转过头看到了我们的组长阿译,他在那个角落里浇他养的一棵花树。在这样的境况中那样细微地浇一棵花树近乎有病,但阿译就在做这件事。阿译,我们中间军装最整洁的一个,如果我是落落寡和,他则干脆是自闭。他浇着那棵花树,甚至看着一只像他一样和这片灰头土脸格格不入的蝴蝶,似乎那是他全部的世界。忧伤在他身上并不让人同情,因为他的忧伤让人觉得抑郁——他看起来与这世界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并非说他是一种简单的娘娘腔,而是一种更致命的永远无法投入,却又永远飞蛾扑火般的投入。少校阿译,来自锦绣的江南之地,三青团员,某军官特训团成员。别被名牌吓到,他是这唯一的校官没错,可也是这里唯一连战场都没上过的青瓜蛋子。听着远远的炮声,一路从老家退到这里。现在他信奉和恪守的那些都已经碎散了,他试图用他并不存在的能力和个人魅力让我们重建信仰。
这就是全部了,大溃退之后我身边剩下的全部。
康丫的问话结束了我悻悻的张望,“有吃的没?”
破旧的军车从收容站外拖泥带水地驶过,喇叭声在做着鼓舞士气的宣读。禅达因为充斥了太多溃兵而正在成为一座混乱的军事化城镇。
“……倭军之三十三师团使用迂回穿插之战术,以两连队兵力攻占拼墙河南北,而我远征之军以寡击众,披肝沥胆,做浴血之战,解救同盟之英吉利军七千余众,夺回记者教士五百余众……。”
它所说是四二年四月中的仁安羌之战,第一次滇缅战役中难得的胜仗,但这与我们这些收容站里的弃兵有什么相干呢?
阿译终于开始履行他一个组长的职责,他刷刷地在一块木牌上写字,但用身子把写的字挡了,他写完了我们也看不见,因为他把木牌反着放了。
我们拉了个开小会的架势,看着。我们很不耐烦,大多数人脸上带着“我真是太给你面子了”的表情,这让阿译紧张,他喉头蠕动,眼神有些发散,他求助地看我,而我在眼观鼻,鼻观心。
杜绝热情和永不言信,是我这种人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可阿译没打过仗,只会把自己扔在射界之内,永远神经质的紧张,生活没给他好事,他闭上了眼,偏还说一片光明,因此他的命运非常清晰,就是永远面对我们的否定。
在否定面前阿译几乎连控制语音高低的能力都要欠奉,经常在假声中带出一个失控的尖声,他边说话边用写字的那块白灰在地上做无意义的划拉,连他自己都在摧毁自己的自信。
“我军即将大捷!这是肯定的!——我在上边的朋友告诉我……。”
康丫连挠痒带哼哼,“谁在上边有朋友?”
蛇屁股很高兴地接话茬儿,“上边,上边。天上。死的。”
呵欠来自要麻,几乎看得见喉管,这样夸张的呵欠要表示的绝不是睡意。
阿译,不可否认,他有时很坚强,“……中华铁军、美利坚之盟友、英吉利之盟友……”
蛇屁股开始表演哑剧,扑捉一只盘旋在豆饼头上的并不存在的苍蝇,并且在下手时打得豆饼发出一声惨叫。郝兽医拉蛇屁股坐下,那不是为了阿译,是因为蛇屁股下手太重。
要麻警告蛇屁股:“你不要欺负他。”
蛇屁股反击,但有点儿孱,因为惹要麻,通常都会扑上要麻和今天并不在场的不辣,“只准你欺负他?”
阿译仍然在坚持着,“……铁流…汇成了这个铁流…这个铁流…我肯定这个铁流……。”他已经彻底乱了,而最大的打击来自迷龙打天井那边吼过来的一嗓子,“肯定个腚!你打的呀?”
迷龙仍在闭眼纳凉,你光看还真不相信是他喊的;康丫无所谓地在试穿终于有了一粒扣子的衣服,尽管那颗钉在胸前的扣子让他下摆仍敞露着肚脐,军装穿作了短披风。阿译愠怒而又羞惭,但是明摆的事,他惹不起迷龙。我狠命地玩儿着自己的手指头,觉得无我无关,直到郝兽医轻轻推我。他抱怨道:“你是副组长啊。”
也是。我玩着手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直说吃什么好不好啊?”
阿译猛省了,用一种过于猛烈的动作把身后的木牌给端起来正放了,然后直面一众愕然的人们。他现在像个功臣。
木牌上用精致的工笔书写着:白菜猪肉炖粉条。
识字的人,诸如我和郝兽医,已经快窒息了。
半识字的人,诸如康丫,正在艰难地一个个字数着。
不识字的人,诸如要麻豆饼蛇屁股,还没有反应,没有我们那种从大脑直击胃腔,再从胃腔倒卷回口腔,整得满嘴生津喉头抽搐的生理反应。
康丫只挑自己认得的字念诵:“白——肉——米。”
阿译开始扩大攻势,用他的白灰在每一个要素下划着道儿,“白菜——猪肉——炖粉条!今天我们吃这个!——白菜猪肉炖粉条!”
我们怔着,我们愣着,我们被那个一向最没说服力的家伙冲击到了。
阿译扩大着他难得的战果,“昨天我们吃白水煮菜叶,前天我们吃盐水煮南瓜——但是今天我们吃这个,有肉!有油!有粉条子!因为我们打了大胜仗!因为胜利在望!因为希望就在眼前!因为我们有了……”
他错了,错在又说空话,在这方面没文化的人一向比文化人要反应快的。
康丫用了压倒他的音量的音量喊:“我有盐!”
阿译在激昂中被呛了一下,“……啊?”
“我弄酱油!”蛇屁股踊跃地卖弄着他的广东腔。
要麻大方地举起了整只手臂,“我找白菜!”
阿译竭力在咳嗽中恢复着,“……等等……”
但要麻是那么的仗义,热烈地捅着被他欺负过的豆饼,以至于豆饼都开始发声,“我找劈柴。”
现在连我都在茫然四顾我们的组员,这事儿因为阿译拖沓的语言方式正在成为一个坑。这事有点儿太不成话了,虽然我们惯常把事情做得太不成话。
我于是试着小心翼翼拿出我的官威,“嗳,我说……”
但周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