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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啸卿不愤怒了。因为他总算明白死啦死啦啥意思了,他也彻底惊愕了。
虞啸卿:“……你想让日军过我们的江防?”
死啦死啦:“就这几十个。他们也不可能回去。”
虞啸卿:“你想让这几十个活着过我们的防线,进后方?”
死啦死啦:“对。他们也扛磨得很,会像蟑螂一样活下来。”
虞啸卿:“为祸民间?”
死啦死啦:“您清楚得很,一群丧家犬,光日军今天的炮击造成的伤害也几十倍于这群丧家犬。而东岸有日军。禅达再不敢睡觉了,我们也不敢睡觉。”
虞啸卿:“你里通外国。”
死啦死啦于是苦笑:“这话真叫我听着委屈。”
虞啸卿:“你草菅人命。”
死啦死啦:“日本人要打过江,对着晕晕欲睡的我们,那不叫草菅人命,叫屠杀。这事我今天说过,您说谢你苦药,药就是苦地,比苦还苦,认错容易,其实不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要改,要吃药。”
虞啸卿:“你死有余辜。——中尉。”
我一直到虞啸卿和何书光一起瞪我,才反应过来虞啸卿说的是我。
我:“在。”
虞啸卿:“拿起枪。”
我端起我的步枪。
虞啸卿:“对住那颗想太多了的脑袋。”他同时向死啦死啦解释,“让你的人毙了你,也许你会想得再多一点儿。”
我慢慢把枪口顶住死啦死啦的脑袋。我很庆幸他没看我。他要看我,我也许就会撒手把枪丢掉。
死啦死啦:“我在找我们弄丢了的魂,找不回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这其实跟日本鬼子没什么关系。”
虞啸卿:“我看你确实是弄丢了魂。上弹。”
死啦死啦:“我说的是我们。”
我把我麻木的手指放在枪上边,我以为它弯不过来,但在我的注视下。它弯过来了,我拉了枪栓。
——我躺在全军覆没的燃烧的阵地上,看着在火海中依次燃点的火柴头的小小火光;
——被我们打了的李乌拉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对我们升出他的碗;
——没魂的迷龙狂暴地在收容站里和我们每一个人厮打;
——没魂的阿译对我开了黑枪;
——郝兽医在坟山上对着我叹息:“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
——我在坟山上对着郝兽医叫嚣:“信什么?灰飞烟灭!魂呢?魂飞魄散!
——死啦死啦在南天门上招呼着我:“喂,喂,魂呢?”
——康丫在刺刀面上看着他模糊的脸:“还是看不清。”
我抬起头,虞啸卿正在对我吼叫:“开枪!还要我说几遍?开枪开枪!”
我:“……永世不得安宁。”
虞啸卿因我的噫语讶然了一下,但我不是一个值得他讶然的人:“开枪。”
于是我开枪,但我开枪时抖得不成话,子弹贴着死啦死啦的头皮飞过。
死啦死啦身子歪了一下,捂着刚掠过子弹的耳朵痛苦地笑了笑:“妈的,一天两次,尽拿子弹给我剃头。”
于是虞啸卿看了我一眼,我的枪口已经放低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向死啦死啦开枪的勇气,哪怕是十个虞啸卿一起向我下令。
虞啸卿:“何书光。”
何书光比我利索多了,伸手就拔出了手枪顶在死啦死啦刚被顶过的脑门上。
虞啸卿:“先杀违令不从的,再杀异想天开的。”
那枪口便立刻杵在我脑门上了。
死啦死啦苦笑,把我从枪口边拉开。
“我不会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吃掉他们。”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而虞啸卿和他的亲随们冷淡地看着我们,不表示任何意见。
军人信奉一成不变的规则,用最顽固的方式维护顽固,虞啸卿是军人中的军人,也就是说他将最为顽固。死啦死啦也许会把我们的小命断送在哪怕有百分之一希望的事情上,但眼前的事,他现在知道了,是全然无望。
夜露打湿了下坡道上的山草,不是一般地滑。我们中经常就有人一声不吭地滑进了坡下的黑暗里,过一会又灰头土脸。身上披挂着草叶荆棘加入我们——一声不吭是我们此行是去给祭旗坡下残留的日军一个全歼,是去打仗的,在忍痛和惊动日军之间宁可选择前者。
当死啦死啦把这团能打的人全码在一起也就这些人了,郝兽医在阵地上给人治伤,阿译督导大人在阵地上充充泥菩萨,其他全在。连泥蛋满汉也给拉来了充数——狗肉忽前忽后地逡巡在我们周围,从今天禅达被炮击时它便一副亢奋状态,一条好战的狗。
我就偷瞧领队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一脸的郁闷,一直不怎么吭声。
我:“肿啦。”
死啦死啦便悻悻活动一下肯定还没知觉的下巴,“姓虞的手狠得像武老二,老虎也给他打死啦。我现在觉得一嘴牙全假的,待会儿摘下来给你瞧。”
我:“活该。”
死啦死啦:“你也肿啦。”
我便摸摸被何书光拿枪管子杵过的脑门,“枪筒子当手指头杵脑门,走火打死人也就跟杀只鸡似的。这种人惹不起的。不要惹啦。”
迷龙就很高兴地扎进个脑袋:“谁肿啦谁肿啦?”
死啦死啦和我各伸一只手把那只脑袋推了开去,异口同声地说:“关你屁事。”
死啦死啦:“我对吗?”
我:“你疯啦。”
死啦死啦:“疯啦不等于错啦。我对吗?”
我:“对错还没个虱子要紧呢。虞啸卿想要什么你真不知道?他就要两个字,‘全歼’。粉碎敌军必得之攻势,全歼来犯之敌于东岸,‘全歼’这两个字在他的上峰那里是很香的。他的虞家军就又可以壮大了。”
死啦死啦讶然了一会,从他的反应我可以看出他压根就没想过。
死啦死啦:“你怎么就会想到这些呢?”
我:“垃圾堆里拱四年啦我!要想不到这些倒奇怪啦!”我瞅了眼他的表情,“好吧,我有颗小人之心,怎么着吧?”
死啦死啦倒笑逐颜开,“让你做我的副官真找对人啦。你想到的我都没想到。以后就跟我同命吧。”
我:“我不是你的传令官吗?”
死啦死啦:“又升啦。传令官兼副官啦。”
我便悻悻地骂:“宁可跟虱子同命。”
迷龙的脑袋又扎了进来。“谁挨揍啦谁挨揍啦?”
死啦死啦和我各伸一只手揍了那脑袋。异口同声:“你挨揍啦。”
然后我们不再说话了,我们已经快下到祭旗坡临江的山脚。死啦死啦忙乎着把行军队形调整成战斗队形。
莫名其妙我又成了他的副官,这不叫升官,而是说,你的生命里又要多了许多麻烦。譬如最大的麻烦来自眼前,虞啸卿只给了四个小时,在黎明来临前他不想虞师防区里再有一个日军。
祭旗坡几乎就是悬崖,所以一度被虞啸卿放弃设防,下边的江滩也窄得要命,实际上我们是在涉着湍急的浅水摸向那片日军窝藏的乱石。我们没有用任何照明工具,以免成为南天门上重火器的靶子。
但这瞒不过我们要摸的日军,乱石后边轻响了一声,黑七麻乌中你也根本看不清什么向我们飞来,然后水花炸开,一个最晦气的新丁倒在水里,三八枪子弹的尖啸从我们中间划过,我们卧倒在浅水里,迷龙用机枪扫射半淹在江水里的礁石。
我看着死啦死啦伸手在狗肉头上拍了一下,“狗肉,上。”
然后狗肉溅着水花,几乎与迷龙射出的弹道平行,悄没声便消失在乱石后。
我:“……开什么玩笑?!”
死啦死啦没空搭理我,反手把不辣刚拔在手里的长柄手榴弹给抢了,“上刺刀,上。”
这时候他说了算,我们都爬起了身,一边跟没了腿的水流较劲一边上着刺刀,本以为会是惨烈的肉搏,但没跑两步我们便叫乱石后传出的声音惊着了。惨叫、撕咬和一头野兽从喉咙里发出的愤怒低哮——我们很难相信那来自我们早已熟悉,天天拍着打着玩儿的狗肉。
死啦死啦第一个纵身上了乱石,对石头下的什么用毛瑟枪打了一个点射,惨叫声停了。丧门星也抡着大刀片爬了过去。我也玩命地爬那块滑溜石头,抬头时狗肉正好从那边纵身上来,我几乎把脑袋顶到它的嘴上,那张嘴喷吐着热气,带着血肉和日本军装的碎片。
我手脚发软,又掉回了水里。
我们死一个,杀一个,死啦死啦不开枪,那个日军也只能再多叫几秒钟——他的刺刀都被狗肉咬弯了。想到天天和这么个家伙形影不离,同屋而寝,我觉得身上的毛孔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