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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房考都晓得二方的文章向来是专讲枯谈艰涩一路的,所以发此议论。但是文章是件有定评的公器,所谓“羽檄飞书用杖皋,高文典册用相如”,怎好拿着天下的才情就自己的围范?大家心里都窃以为不然,却又一时不好空口争得。只得应着下来,依然打算各就所长,凭文取士。不想内中有个第十二房的同考官,这人姓娄,名养正,号蒙斋,是个陕西拔贡出身,洊升刑部主事,乃伪周天册万岁武则天时候宰相娄师德之后。他从年轻时候得了选拔,便想到他祖上“唾面自干”的那番见识究竟欠些褒气,因此一登仕途,便有意“居乡介介,在朝侃侃”。久而久之,弄成一个执性矫情的谬品,老着那副“笑比河清”的面孔,三句话不合,便反插了两只眼睛叫将起来。因此等闲人轻易不去傍他。他却又正是专摹二方的文章发的科甲,因此听了那二位方老先生的议论,大是佩服,便高谈阔论的着实赞襄了一番。众人也不去搬驳他,各各默然而退。只这一番,别一个不知怎样,安公子的功名已是早被安老爷料着,果的有些拿不稳了。
那知天下事,阳差之中更有阴错,偏偏的公子的那本朱卷进到内帘,余十七房是处不曾分着,恰恰分到这位娄公手里。那日正逢他晚餐已过,酒醉饭饱,有些醺然,跟班也去自取方便。他点上盏灯,暖了壶茶,一个人静静的把那些卷子批阅起来。请问他那等一个宁刻勿宽的人,阅起文来,岂有不宁遗勿滥的理?当下连阅了几本,都觉少所许可,点了几个蓝点,丢过一边。随又取过一本来,看了看,“成字六号”,却是本旗卷。见那三篇文章作得来堂皇富丽,真个是“玉磐声声响,金铃个个圆”。虽是不合他的路数,可奈文有定评,他看了也知道爱不释手,不曾加得圈点。便粘了个批语。才想印上荐条,加上圈子,荐上堂去,忽然转念一想道:“不可。一则大主考既是那等交代在先,况且这卷子又是本旗卷,知他是个甚等巨族大家的子弟?倘然荐上去,他二位老先生倒认作我有意要收这个阔门生,我的清操何在?”便把那批语条子揭下来,就灯上烧了。在卷子上随意点了几个蓝点子,也丢在一边。又另取了一本,放在面前阅看。
正在看着,只听得窗外一阵风儿扫得窗棂纸簌落落的响,吹得那盏灯青焰焰的光摇不定。他不觉一阵寒噤,连打了两个呵欠,一时困倦起来,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才合上眼,恍惚间,忽见帘栊动处,进来了一位清癯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颜鹤发,仙骨姗姗,手中拖了根过头拐杖,进门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他梦中见那人来的诧异,礼也不还,便问道:“汝何人也?无故到我这关防重地来何干?”只见那老者蔼然和气的答道:“正是,予‘何’人也。”因把那枝拐杖指定方才他丢开的那本卷子,说道:“此来特为着这本‘成字六号’的卷子,报知足下,此人当中。”他一听这话,觉得是说人情来了,便一脸秋气,说道:“怎的我问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况我奉命在此衡文,并非在此衡人。便是此人当中,文衡谁掌?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来干这闲事!”又听那老者说道:“郎官,不可这等执性。‘士先器识’,果人不足取,文于何有?何况这人的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他那里肯信这话,便说道:“多讲!我娄某自来破除情面,不受请托,那个不知?难道独你不曾听得?”那老者叹了一声,道:“不想这人果的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还须大大费番周折!”
他听得当面给他出了这等两句考语,就待站起来奔了那老者去。不想才得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来,眼前早不见了那个老者,自己却依然坐在那个座儿上。再看了看那盏灯,点了有寸许长,结了两个鬼眼一般的灯花,向着他颤巍巍乱动,他才悟到方才经的是番梦境。呆了一刻,说道:“然则梦中所见的,鬼也,非人也。可见我的这团浩然之气鬼也吓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干正经!”说着,剪了剪灯花,仍待批阅他手下那本卷子。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卷倒丢过一边,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号”那卷。
他正在诧异,窗外又起了一阵风。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梦了!只听那阵风头过处,把房门上那个门帘刮得臌了进来,又闪了出去,高高的掀起。只这一掀,早从门外明明的进来了一位金冠红袍的长官。他见那位长官不是个寻常装束,不道那“浩然之气”也就有些害慌了,连忙站起来避在一旁,问道:“尊神何来?有甚的指教?”只听那神道说道:“你既知吾神‘何’来,怎的还悟不到吾神的来意?也是为着‘成字六号’这人当中。”
列公,你只看这娄公浑不浑!他见那神道也像是为找他托人情而来的,虽神道也罢,他也竟敢合他使一使那牛一般的性儿。他却绝不想“王道本乎人情,人情准乎天理”;诚为枉法营私,原王章所不宥;要知“安老怀少,亦圣道之大同”。一味沽名,已不是爱名;有心干事,必不能济事。无端任怨,终不免敛怨;苦不进情,定转至悖情。自世上有这班执性矫情的人,凡是一事到手,没人从旁救补一句,他倒肯斡旋,合人共事;没人从旁赞扬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着一个字,他便道是托人情,这桩事、那个人算休矣。这班脚色要叫他去参政当国,只怕剥削天下元气不小!
闲话少说。却讲那个娄主政见那神道说也为着那本卷子而来,他便立刻反插了两只眼睛说道:“这事又与神道何涉?
要来搀越!从来说‘聪明正直之为神’,谓神聪明,我娄某也不懂;谓神正直,我类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那神道大喝了一声道:”唗!住口!“他底下这句话大约要说:”便是神道来说这个人情,我也不答应“,谁知那神道的性儿也是位不让话的,不容他往下说,便兜头一喝,说道:”狂徒!看你读圣贤书,司举错权,虽是平日性情失之过刚,心术还不离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响应的道理来教诲你。你怎的读书变化气质,倒变成这等一副气质来!可不是不知教诲么?“说罢,声色俱厉,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脸上来。直吓得他一身冷汗,战兢兢的道:”尊神宥我愚蒙,留些体面,待娄养正速把这本卷子荐上堂去,勉赎前愆,何如?“说道,便连连的拜叩个不住。那神道才有些颜霁,说道:”既知悔悟,姑免深求。“他只道那神道说完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却转向里来。他爬起来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梦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么时候进来,早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又见那位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说了两句甚么话。那老者干笑了一声,道:”不想这样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们戴纱帽的来说才说的成!“说着,便拄着杖站起来,那位神道倒随在身后,还扶持着他,一同出门而去。紧接着便听得外间的门风吹的开关乱响,吓得个娄主政骨软筋酥,半晌动弹不得。良久良久,听得没些声息了,才巴着帘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门依旧好端端虚掩在那里,他那个跟班的却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张板凳上。
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点亮了灯,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来,重新加了批语,打了荐条。听了听,更楼上的钟鼓还不曾交得三更。打听堂上主司正在那里阅卷,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荐上堂去。主考接过来,不看文章,先看了看是本汉军旗卷,便道:“这卷不消讲了,汉军卷子已经取中得满了额了。”那娄主政见不中他那本卷子,那里肯依?便再三力争,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没法了,大主考方公说道:“既如此,这本只得算个备卷罢。”说着,提起笔来在卷面上写了“备中”两个字。
列公,你道这“备卷”是怎的一个意思?我说书的在先原也不懂,后来听得一班发过科甲的讲究,他道凡遇科场考试,定要在取中定额之外多取几本备中的卷子,一本预备那取中的卷子里,临发榜之前忽然看出个不合规式,不便取中的去处,便在那备卷中选择一本补中;二则,叫这些读书人看了,晓得傍有定数,网无遗才,也是鼓励人才之意;其三,也为给众房官多种几株门外的“虚花桃李”。这备卷前人还有个譬喻,比得最是好笑。你道他怎的个譬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