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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薛公但说无妨。”
“老夫颇通医道。嬴异人少年元气本未丰盈,又兼生计拮据郁闷日久,身体亏损过甚,纵是从今善加调养,只怕也不能得享高寿。”
“薛公是说,嬴异人可能夭寿?”吕不韦蓦然一惊。
“二十年之内了。”
“老哥哥忒没气力!”毛公笑着嚷嚷,“人活五十,不算夭寿,嬴异人能活四十八,已是托天之福也。左右此事用不了十年,忧心个甚?”
“也是。”吕不韦释然一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二十年,足矣!”
“先生但明白便是。”薛公一笑岔开话题,“毛公杂学甚精,谋划颇为扎实,几处细节却是要紧,先生要预闻决断才是。”
毛公连忙向吕不韦摇摇手:“此非钱财用度,公莫急色才是!”吕不韦与薛公不禁哈哈大笑,毛公却只狡黠地一撇嘴,便低声说了起来,一气竟是半个时辰,末了得意地一问,“公以为如何?”
“妙!”吕不韦拍案赞叹,“毛公智计不着痕迹,却中要害,便是如此。”三人一番商议,竟是直到夜阑方散。
连日奔波应对,送走两人吕不韦便大感疲累,正要和衣上榻倒头睡去,却有一个袅袅身影飘了进来:“热水已经备好,我来侍奉先生沐浴。”吕不韦惊讶地坐起揉着眼睛问:“你是何人?谁让你来得?”袅袅身影柔柔笑道:“小女莫胡,老总事与荆云大哥要我来也。”吕不韦打了个长长地哈欠,欲待说话,一阵朦胧袭来却颓然扑倒在了卧榻上,立时便是鼾声大作。
次日过午,明亮的阳光撒满了云庐大帐。吕不韦睁开眼睛坐起,正要下榻,却见一个红衣少女飘然进来,一个轻柔的笑靥,便要过来扶他。吕不韦摇摇手:“你是?”少女笑道:“小女莫胡,先生却是忘了。”吕不韦恍然,径自离榻道:“莫胡,来便来了,未必便做侍女。待我与老总事商议,让你做点儿大事。”“不。”少女却红着脸低着头,“莫胡做不了大事,莫胡只要侍奉先生。”吕不韦不禁笑了:“你且先去备饭,饭后再说了。”少女一笑:“饭菜酒已经齐备上案,我只侍奉先生整衣梳洗了。”吕不韦一摆手:“整衣梳洗我自来,你去请西门老爹来。”少女莞尔一笑:“老总事已经请在外帐了,只你整衣梳洗便了。”吕不韦不禁惊讶:“你自请西门老爹来得?”少女笑道:“不对么?先生离开三日,昨夜未及得见,今日自要请来议事了。再说,莫胡不请,老总事也会来。”吕不韦无奈地笑笑,也不说话,便径自到与人等高的一面铜镜前整衣理发。可无论他如何自己动手,总有一双如影随形的手恰倒好处的替他收拾着,片刻之间一切就绪,除了褪去睡袍露出贴身短衣的那一刻有些不自在,几乎便觉察不出是两个人。待吕不韦回身之际,已经不见了少女,寝帐中却已经是洁净整齐日光明亮,与自己一个人时的零乱竟是霄壤之别。
“一个活精灵。”吕不韦兀自嘟哝一句,便出了寝帐。
老总事过来低声道:“荆云义士说,此女灵异过人忠诚可靠。”
“何方人氏?”
“楚国湘水人,生于云中草原。”
“老爹入座,边吃边说。”吕不韦目光一闪,“忠诚可靠之说,从何而起?
帐中两案原本便摆成了近在咫尺的一排,老总事坐进了稍小的偏案,说话声恰恰是吕不韦刚刚听得清楚:“荆云义士说,此女父亲,便是先生当年在陈城救下的一个死囚,此人目下是荆云马队的骑士。至于详情,荆云义士日后自有禀报。”
吕不韦恍然点头:“既然如此,便让她留下。”略一思忖,便是突然一阵耳语。
“我自省得。先生莫担心。”老总事频频点头。
便在此时,莫胡飘了进来:“先生没动甘醪?这可是从‘甘醪薛’特意新打来也,秋寒时热饮最好。”说着便跪坐案边,报起棉套包裹的木壶便给吕不韦斟酒。吕不韦饮得一口问道:“莫胡还说得吴语么?”莫胡笑道:“侬毋晓得为否为?”吕不韦大笑:“好!这吴哝软语原是纯正。其余如衣食住行,还都记得么?”莫胡道:“晓得些了,侬虽生在云中,姆妈却是吴风,侬为否为也为了。”吕不韦目光便是一闪:“你母现在何处?”莫胡眼睛便是一红:“那年,姆妈将我送到陈城,便病累去了。”吕不韦心下一沉,拍拍莫胡肩头笑道:“莫胡,云庐便是你家,你不会再苦了。”莫胡粲然一笑一点头,一双大眼睛却闪烁出晶莹的泪光。
过得月余,邯郸诸事处置妥当,吕不韦便轻车南下了。
此时正当小寒节气,过得安阳便是一天彤云大雪纷飞。官道之上车马寥落人迹几绝,三马轻便缁车辚辚驶过茫茫原野,竟是满目寥落。这河内地带原本已经被秦国夺去做了河内郡,不想长平大战后老秦王执意灭赵,逼得六国合纵再起,联军三败秦军,竟将秦国逼回了函谷关,河内便又重新回到了魏国韩国手中。似乎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山东六国与不可一世的强秦打了个平手。可仔细参量,这个“平手”可是百味俱在大有文章。便说这六十余城的河内之地,原本是三晋腹心,千里沃野村畴相接城池相望何等地富庶风华!昔年纵是窝冬之期,河内原野也是炊烟袅袅如暮霭飘荡,鸡鸣狗吠如市声喧嚷,毗邻城池号角遥遥呼应,条条官道车马络绎不绝,那一番热气蒸腾的气象,任谁也是眼热也。然则便在倏忽之间,这河内原野竟变得一片萧瑟落寞,十里不见一村,百里难觅炊烟,惟余座座城池在连天风雪中孤独地守望,暮色中一声声闭城号角苍凉得令人心碎。
对天下商旅道,吕不韦最是熟悉不过,对这几乎便是半个故乡的河内之地,吕不韦更是熟悉得如数家珍闭目也可周游。最令他感喟的是,河内之地的百姓原本都是魏韩老民,可在秦国的河内郡过了十多年日子,竟不可思议地变成了秦人。长平大战,河内十五岁以上男子悉数入军为伕,竟是人人踊跃。秦军败退回防,河内之民又是悉数随秦军“逃国”,到关中去做了真正的秦人!战国之世地广人稀,人口多寡比土地多寡更要害。盖人可夺地,地却未必能夺人。河内之地可谓天下仅有的富庶沃野之一,百余万魏韩之民却硬是离了故土随秦军而去,何能不令人一声浩叹!
有一次,吕不韦在平原君府邸与几员赵军大将会议兵器商事,言及河内之民逃国,大将们竟异口同声说这是秦军裹胁所致。愤激之情,溢于言表。平原君见吕不韦默然不语,便问吕不韦以为如何?吕不韦淡淡笑道:“魏国占据秦国河西之地五十余年,却有几个秦人入魏?赵国容纳一支老秦流部,费力费时三百余年,最终依然是三四成离赵回秦。秦人裹胁之力,也未免忒是离奇也。”一语落点,大将们脸便黑了。平原君尴尬得呵呵笑了一阵,竟终是没有说话。
薛公毛公第一次被吕不韦请到云庐,便与吕不韦做了一次长夜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要吕不韦说说何以看好秦国?按薛公说法,长平大战秦国大军死伤过半,三败之后更是退回函谷关回到了老秦局面,秦势犹如霜后秋草,五六十年决然不能恢复元气;当此之时,且不说扶助嬴异人能否成功,纵然成功,又能如何?毛公则嘻嘻笑道:“秦赵两败俱伤,然赵有五国后援,复原只在朝夕之间。秦却是独木一支,失道之下,能撑得几日?公携危人,又入危邦,盲人瞎马,夜半临池,有个好么?老夫之意,莫若我三人全力辅佐信陵君回魏称王,做一番实在大业!”
“两公之言差矣!”吕不韦哈哈大笑一阵坦率答道,“两公虽则高才多谋,然蜗居邯郸市井太久,所执之论,皆为山东士子庸常之见也。不韦久为商旅,惟有一长,便是长年累月地在各国周游走动,所见所闻皆是实在无虚。不韦之见,山东士子们的‘秦赵大争,两败俱伤’之说,却是太过轻率也!”
“何以见得?”薛公立即紧跟一句。
“敢问两公,战国之世,国本何在?”
“人口。”毛公薛公异口同声。
“好!”吕不韦淡淡一笑,“十年以来,两公到过河内么?”
“但说便是,老夫敢回河内么?”毛公红着脸一句嚷嚷。
“千里河内,公之故国,已是空空如也!”吕不韦一声感喟,“河内昔年之景象,两公当比不韦知之更深。而今河内,却是惟见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