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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撂倒压住!少卒万岁——!”
中军司马一声呼喝,两人重新站起。少年嬴政俨然一个老练的胡人跤手,踮着步子向蒙面少卒逼近。便在嬴政一扑之时,蒙面少卒两手闪电般一翻扣住了对手两只手腕猛力侧向一带,少年嬴政前仆一步身形未稳之时,蒙面少卒一个随身滑步搂定少年后腰,接连大吼发力,少年嬴政被结结实实摔到地上,一口鲜血喷出身前黄土竟染成鲜红!
“啊——!”全场一声惊呼齐刷刷站起。
蒙骜始料不及,一时愕然不知所措。便在中军司马带着太医飞步赶到时,少年嬴政却已经翻身跃起,衣袖拭着鲜血,非但毫无惧色,反倒步态稳健目光凌厉地踮着步子又逼近了蒙面少卒。刚刚站起的蒙面少卒立即扎好架势肃然相对,竟是如临大敌一般。已经大步过来的蒙骜横在中间便是一声断喝:“校武停止!王子政退场疗伤!”少年嬴政一时愣怔却终是悻悻站定,对着蒙面少卒一个长躬,甩开围过来的两个太医便赳赳去了,竟全无丝毫伤痛模样。
“王子政万岁——!”万千人众的呐喊骤然淹没了校武场。
一番诸般善后忙碌,校武场终于在午后散了。随着淙淙人流弥散聚合,王子嬴政的神奇故事风传市井山野官署宫廷,也随着六国使节商旅的车马传遍了山东六国。无论人们如何多方褒贬挑剔,却都要在议论评点之后结结实实撂下一句话:“无论如何,王子有本事是真!”战国大争之世,人们最看重的便是实扎扎的才能本领,其时口碑最丰者是“能臣”二字,而不是后世的“忠臣”二字。凡是那些愚忠愚孝复古守旧的迂腐学问迂腐做派,其时一概被天下潮流嗤之以鼻。如孔子孟子与一班门徒者,满腹学问而被列国弃如撇履不用,庶民百姓更是敬而远之不待见,非孔孟无学也,实孔孟学问远世而无实在本事也!当其时,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王子能被天下人说一句有本事,可谓亘古未有之最高口碑了。
各种消息议论汇聚咸阳王城,秦国君臣振奋感慨之余却也不无疑虑。在议决册立太子的朝会上,太史令太庙令两位老臣先后说话,提出了一个已经被所有议论重复过的担心:王子嬴政的秉性不无偏颇,见之少年可谓刚烈,若到成年加冠之后,只怕……两位老臣对“只怕”之后的推测踌躇吞吐再三,终是没有出口。秦王嬴异人大皱眉头,大臣们也是纷纷窃窃。
“老臣有说!”纲成君蔡泽的公鸭嗓呷呷荡了起来,“两位老大人以及议论疑虑者,无非有二:其一,王子政言行作派与其年龄大不相称,主见笃定甚于成人,学识武功多有新奇;其二,较武场有好勇斗狠之象,拼命战法活似秦军轻兵。所谓只怕,说到底,便是怕王子政成为殷纣王一般有才有能的昏君暴君。老夫代言,可算公允?”
“然也然也,我心可诛!”两颗白头连点额头汗水都渗了出来。
“纲成君,莫得老是替人说话。”老廷尉冷冷插得一句。
“老夫自然有主张!”蔡泽一拍案索性从座案前站起,“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诸位但想,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子,寓处富贵而不甘堕落,奋发自励刻苦打磨,已然人中英杰也!若无此等方刚血性,只怕湮没者不知几多?如此少年纵是稍失偏颇,亦是在所难免。然王子政最为可贵者,在于有主见有学识,虽刚不斜,刚正兼具!太史令执掌史笔,青史之上,几曾有过如此以正道为立身之本的少年王子?譬如殷纣有才无学,言伪而辩,行僻而坚,虽少有搏击之勇,然更有渔色淫乐之能!而王子嬴政者,所学所言所为无不堂堂正正,不近酒色不恋奢华,只一心关注学问国事。此等王子,虽有缺失,亦必成明君!若善加教诲诱导,粗砺偏颇打磨圆润,未必不能超迈昭襄王而成秦国大业也!”
“纲成君大是!”蒙骜慨然拍案,“丞相吕不韦柔韧宽厚,学问心胸皆大,最善化人。老臣建言:若能使丞相兼领太子傅,将王子政交其教诲,必能成得大器也!”
“臣等赞同!”举殿大臣异口同声。
“好……”王座上一声好字未了,秦王嬴异人便颓然栽倒案前。左右太医一齐过来扶住,连忙便拿出吕不韦曾经交给的丹药施救。举殿大臣一时默然,见吕不韦挥了挥手,便心事重重地散去了。
五月大忙之后,秦国在咸阳太庙举行了册立太子大典,王子嬴政被立为太子。秦王同时颁发特诏:罢黜教习拘泥的太子傅,改由丞相吕不韦兼领太子傅。旬日之内秦王诏书抵达各郡县,朝野老秦人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五、庄襄王临终盟约 破法度两权当国
秋高气爽的八月,咸阳王城却是一片阴沉窒息。
方士的丹药越来越没有了效力,卧榻之上的秦王嬴异人肝火大做,喘咻咻拒服任何药石,只叫嚷着看上天要将他如何。吕不韦闻讯连夜入宫劝慰,偏偏都逢嬴异人神志昏昏无视无听。吕不韦大急,严令太医令务必使秦王醒转几日,否则罪无可赦!见素来一团春风的吕不韦如此严厉,太医令大是惶恐,当即召来最有资望的几名老医反复参酌,开出了一个强本固元的大方,每剂药量足足两斤有余。药方呈报丞相府,吕不韦细细看罢喟然一叹:“病入膏肓者虽扁鹊难医,固本培元终是无错,只看天意也!”太医馆立即将药配齐交各方会同验过,连夜送入王城寝宫。太医令亲自监督着药工将一剂重药煎好,内侍老总管便唤来最利落的一个有爵侍女服侍奄奄卧榻的秦王用药。这个中年侍女果真干练,偎身扶住昏昏秦王靠上山枕,左手揽住秦王肩头,右手便轻轻拍开了秦王毫无血色的嘴唇,圆润小嘴从药工捧着的大药碗中吸得一口,便轻柔地吮上秦王嘴唇注将进去,片刻之间一大碗温热的汤药喂完竟是点滴未洒。白头太医令直是目瞪口呆!
大约一个更次,昏昏酣睡的嬴异人大喊一声热死人也倏然醒转,一身大汗淋漓竟似沐浴方出一般。守侯外间的太医令惊喜过望,一面吩咐侍女立即预备汤食,一面派人飞报丞相府。及至吕不韦匆匆赶来,嬴异人已经用过了一盅麋鹿汤换了干爽被褥重新安睡了。喂药侍女说,秦王临睡时吩咐了一句,请丞相明日午后进宫。吕不韦思忖一番,到外间吩咐太医令指派几名老太医轮流上心守侯,便心事重重地去了。
秋雨濛濛,缁车辚辚,吕不韦思绪纷乱得如堕迷雾一般。
领政三年,几经顿挫,吕不韦对秦国可谓感慨万端。当初邯郸巧遇人质公子嬴异人时,吕不韦并无经邦济世大志向,实在是老辣的商人目光使他决意在这个落魄公子身上豪赌了一次。其时所求者无非光大门庭,使吕氏家族从小国商人变为锺鸣鼎食的大国贵胄,如此而已。然一旦搅入局中全力周旋,历经十年艰辛险难而拜相封侯,吕不韦的心志竟渐渐发生了自己不曾意料到的变化。光大门庭之心渐渐淡了,经邦济世之心却渐渐浓了,偶尔想起当初的光大门庭之求竟只有淡淡一笑了。功业之心的根基,一是吕不韦对秦国政事国情弊端的深切洞察,二是吕不韦内心深处日益酝酿成熟的纠弊方略。若没有这两点,吕不韦自然也就满足于封侯拜相的威赫荣耀了。至于国事,依照法度便是,自己完全可以不用操劳过甚。在事事皆有法式的秦国,做一循例丞相是太容易了。至少嬴异人一世不会罢黜他,纵是嬴异人早逝少年新君即位,自己凭着三朝元老的资望,至少也还能做得十年丞相。一生做得十三年大国丞相,已经是大富大贵之颠峰极致了,夫复何求?果能如此想头,吕不韦便不是吕不韦了。吕不韦的迷茫在于:嬴异人若果真早逝,自己治秦方略的实施便将大为艰难,如果自己的独特方略不能实施,而只做个依法处置事务的老吏,实在是味同嚼蜡,何如重回商旅再振雄风?至少,风险丛生的商旅之道使人生机勃勃,强如板着老吏面孔终老咸阳。
王子嬴政的眩目登场加深了吕不韦的忧虑迷茫。
秦国为政之难,便是不能触法。无论事大事小,只要有人提及法式之外的处置,立即便有颠覆秦法之嫌,朝野侧目而视,直将你看作孔孟复辟之徒!百余年来,秦法以其凝聚朝野的强大功效,已经成为秦人顶礼膜拜的祖宗成法,历经秦昭王铁碑勒誓,秦法更成为不可侵犯的圣典。吕不韦几次改变成法而从权处置重大国事,虽则每次都是艰难周折,然终是成功且未被秦国朝野指为坏法复辟,实在是秦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