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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老廷尉本心也。惟臣领罪,罪当其责,而臣能言也!惟臣能言,何惧狂澜也!我王思之,可是此理?”
“文信侯……”嬴异人哽咽了。
“王心毋忧。一侯一地之失,于臣何足道哉!”
“如此说来,大将斩刑也是你意?”
“刑罚依法,非臣本意。公诸朝堂,臣之意也。”
“其意何在?”
“试探朝议,以定后来。”
“如何评判?”
“人皆恻隐,事有可为。”
“然秦法如山,大父昭王有定法铁碑,如何为之?”
“回旋之策不难。难在我王之心。”
“难在我心?!”
“我王若以秦国兴亡大局为重,不拘泥成法,事则有为。我王若以恪守百年法统为重,以为成法不可稍变,虽有良策,亦难为之。此谓难在王心也!”
“文信侯差矣!”嬴异人又着急起来,“秦法之变,当年我在邯郸也有所思,你岂不知!为今之难,不在当不当变,而在变之方略与理由!理由不足,朝野视你我蓄意颠覆国本,却如何变得了也!”
“我王定心,臣岂无策?”吕不韦微微一笑,趋前低声说得一阵。
“啊——”嬴异人不禁笑了,“如此老策,我如何想它不到?”
又说得片刻,心绪松泛的嬴异人便有了困顿神色,吕不韦便适时告辞了。一出王城,吕不韦轺车便直奔纲成君府,片时出来又是驷车庶长府、廷尉府、国正监府、御史府。直到曙光染红了咸阳城楼,吕不韦才疲惫地爬上了卧榻,日近正午离榻梳洗匆匆用饭,一盅绿菜羹未曾喝罢,蔡泽的公鸭嗓便在庭院呷呷起来。西门老总事正要阻拦蔡泽,吕不韦已经闻声搁下菜羹进了书房。
“纲成君自觉如何?”吕不韦当头一问。
蔡泽从腰间皮袋拿出一卷竹简摇晃着:“代人捉笔,自觉如何又能如何?终须你说也!”将竹简往吕不韦手中一塞便呷呷笑叫,“酒来!老夫一夜功夫,不来两爵亏也!”
“何消说得!上酒!”吕不韦一边高声吩咐一边浏览竹简,片刻啪地一阖竹简,“主书立即抄录刻简,一式六卷!”
“六卷?要流播天下么?”蔡泽不禁大是惊讶。
“纲成君,如何操持你便莫问了。来!陪你一爵!”
吕不韦精神显然见好,陪蔡泽没饮得一爵却是自己大咥一通,引得蔡泽皱眉苦笑呷呷叫嚷:“命也命也!你说老夫何事能得个正座?分明佳宾主咥,到头来却还是个陪咥,这有世事么?”吕不韦忍俊不住,噗地喷得一袖饭菜,狼狈之间哈哈大笑:“纲成君乐天知命,大福也!来!干此一爵!”蔡泽皱眉苦笑连连摇头:“不干不干,干了又是陪饮。”吕不韦益发乐不可支,大笑着自己干了一爵,便起身对主书叮嘱事情去了。蔡泽看得百般感慨,连连举爵大饮。及至吕不韦回身,蔡泽已经伏案醉倒了。
三日之后,丞相府上书郑重送到了长史案头。看着两名书吏抬进一只铜箱,老长史桓砾不禁大奇,何等上书竟装得一箱之多?未及发问,丞相府主书便拱手禀报:“此箱文书十三卷。丞相上书为正卷。其余十二卷为附件,乃诸大臣查勘陈述之实录、蒙骜等将之陈述实录,已经各位当事大人订正,一体呈上秦王定夺。”老桓砾大惊,秦王已有诏书命吕不韦统摄裁处战败罪责,此等上书之法不是推卸职责胁迫秦王么?吕不韦素来不是畏事之人,这次要退缩了么?心下纷乱揣测,脚步却是匆匆进了秦王书房。嬴异人得报,立即从寝宫赶到书房,看着桓砾打开铜箱泥封相印将竹简一卷卷陈列,只拿起首卷吕不韦上书认真看了起来,片刻阖卷断然吩咐道:“老长史,立即按照丞相上书主旨拟就诏书,颁发朝野!”
次日清晨,秦王诏书下达官署并张贴咸阳四门。随着谒者传车的辚辚车声,随着传命快马的兼程飞驰,秦国朝野立即沸沸扬扬奔走相告。咸阳南门向为吞吐商旅之口,今日更是热闹非凡,商旅皆驻车马,行人云集翘首,都在听高台上的黑衣书吏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念诵秦王诏书:
大秦王特诏:此次我军兵败山东,朝野皆云匪夷所思。经翔实查勘,朝会公议,此次战败既有战场之误,亦有庙堂之失,诸般纠葛涉及广阔。当此之时,非杀将可以明法,非严刑可以固国。惟庙堂大臣与莫府大将共担过失,使涉事者人人不避战败之责,方得以戒后来而举国同心。此非本王之臆断,有穆公成法在先也!昔年秦军大败于崤函,穆公不杀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将,而与将军大臣共担过失,未毁干城,不坏法度,使孟西白三将骄躁尽去而秦国再胜。惟其如此,本王决效穆公之法,对本次战败处置如左:
丞相吕不韦总领国政运筹有差,削其侯爵并夺封地。
行人王绾未察六国合纵,削职,黜为相府吏。
上将军蒙骜军令有失,削爵三级,罚俸两年。
大将王龁、王陵轻战冒进,削爵三级。
其余将士,依常战论赏罚,死伤者得抚恤,斩首者得赐爵。
大秦王嬴异人二年冬月。此诏。
如此诏书,国人听得百味俱生,一时竟是惊喜无状,恍然欣然者有之,涕泪唏嘘者有之,惶恐不安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纷纷然哄哄然议论成一片。
惊愕者,吕不韦及其属署处罚最重!分明是战场之败,况且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领政丞相纵然涉及军事,如何能干预得了上将军决断之权,何至于削侯夺地?行人是丞相府属员,没有探察六国合纵,便是没有奉邦交之命,何至于由官贬吏?
唏嘘者,对将士以常战论功过也!秦法有定:败战不论功,死伤惟得三年抚恤。凡为秦人,十室九有兵。任何一次大战实际上都是举国涉及,一战败军,烈士不得名号,斩首不得爵位,伤残仅得些须抚恤而不能如常战之后永享战士荣耀,谁家不是叹息悲伤?虽说历经百年,也渐渐解得法令一力激励战胜的本意,然戚戚然之心却总是长时期地无法平息。秦人之所以对战败大将愤恨不能自已,根本处在于,一将失误便意味着断送了全部将士的应得功业,立功也是白立!在耕战为本的秦国,谁人能对亲人的浴血牺牲淡泊处之?谁人不求败军之将以死补偿万千白白战死者?此战乃是长平大战后的最大败仗,消息一出,举国便是忧愤无可名状,异口同声地指斥蒙骜败军该杀,便是此等忧愤之心。秦国君臣历来不敢轻赦败将罪责,根本因由也在这里。然今日诏书一出,竟可“常战论功过”,老秦人心下顿时一片热乎泪眼朦胧,更有战死者家人大放悲声,哭一阵笑一阵不知所以。慰籍之心但生,对败军之将的苛责自然也就淡了,没有人再公然指斥蒙骜一班大将,更没有人愤愤然喊杀了。
恍然欣然者,穆公之法仿效绝妙也!在老秦人心目中,穆公是圣人一般的君主。即或当年雄心勃勃的秦孝公,在《求贤令》中申明的宏图也是:“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漫漫百年,能与商君秦法在老秦人心目中抗衡者,还只有秦穆公这个圣君!若非抬出秦穆公不杀孟西白三将故事,秦国朝野之心还当真难以化解。能抬出穆公而一河水开,这个新秦王当真了得!
诸般议论如潺潺流水般在官署王城流淌开来,森森僵局竟是自然而然地破了。
蒙骜一班大将羞愧万分,赦罪当日便聚议联署上书秦王:自请一律贬为老卒效命疆场,再为吕不韦鸣冤,吁请恢复其文信侯爵位封地!书简未成,吕不韦便赶到了上将军府邸。蒙骜与将军们一齐拜倒,热泪纵横却无一人说话。
“老将军如此,折杀我也!”吕不韦连忙扶起蒙骜,语态脸色竟是少见的忧急,“闻得诸位将军拟议上书,可是实情?”
“文信侯遭此非罪,老夫等不说话,天良何在也!”
“文信侯太冤!我等不服!”大将们异口同声。
“上将军,诸位将军,”吕不韦深深一躬直起身肃然道,“自请加罪而为人陈情,吕不韦先行谢过。然国家法度在,秦王诏书何能朝令夕改?更为根本者,诸位不察大局就事论事,实乃帮倒忙也!目下秦国大局何在?在重整精锐大军。月前我军新败大将待刑时,军心民心,举朝君臣,尽皆惶惶不安。为甚来?是秦人经不起一败么?不是!是朝野上下都看明白了一个大局:一班老将之后我军良将无继!果真以成法问诸位大将死罪,万千大军交于何人?秦王诏书虽违法统,朝野却是赞许欣慰,是秦人不拥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