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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爷、爷他……」饶是小荻脑袋瓜向来转的快,也一时间懵住了。他是杜衡的小跟班,向来和自家爷在一起,极少留宿宫里。但这深更半夜的,小安不在、爷也不在,他却在这儿服侍六皇子算怎麽回事啊。
小荻急得直抓脑袋,也想不出什麽好理由,呐呐著就说溜了嘴:「爷在阶兰宫呢……」
话出口才觉不妙,六皇子在这儿病著,爷却到太子那儿享受去了?但他又拿不准该不该说主子被三皇子打了的事,多说多错啊!
屋里一时间极静。小荻正想要辩解几句,却呆呆的看著床上那人张大嘴巴没说出一个字──崇临竟然低低的笑起来,还越笑越厉害,笑得连身子都在抖,惹起了好一阵咳喘,他却仍在笑。小荻脊背直发寒,明明没什麽好笑的……居然都笑出泪来了。
待小荻走後,崇临强撑著坐起,把头埋在膝上继续笑著,仿佛天底下再没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一般,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笑得太过用力,虚弱的肺早已无法支撑。因喘不过气来绞紧被子挣扎著,手不经意落到床旁炭炉之上,热炭迅速灼伤了手背,撩起一片撕裂般的疼,钻心入骨。
杜衡,是我太傻,时至如今竟还奢望,最痛苦的时候,你能有一次真正陪在我身边。
从今夜起,以手背伤疤为诫,你我──情断义绝。
第四章
庆元二十六年冬,恒帝穷毕生所望之极致的武陵山望仙台正式动工。庞大工程耗资近两千万两白银,光是搬运石料木材的车马工匠就多达数万,举国倾力。
巴蜀两郡规定每家必出一名成年男子参与施工,按人头征收「仙台税」,缴不上就收地抄家。各地地方执行官借机揽财,层层饱腹,强行敛来的银钱何止户部派下定额的数倍。
一时间之间激起民怨沸腾,百姓不堪重荷,暴动频繁,其中尤以阜匪军最厉。巴郡阜岐乡匪头邵琰高举义字大旗,不过数日便聚集上千反民,又积极拉拢巴蜀两郡内苗、藏部族,声势渐大。
负责运送建材上武陵山的车马大队常遭蒙面「山匪」袭击,连人带车马全数推下山谷。山腰安置数千能工巧匠的大批木屋也遭火矢焚毁,无一幸免。如此极端的抵抗致使建筑工匠及押送军队死伤无数,工程也完全没能有进展。阜匪军中多当地山民,熟悉地形,神出鬼没搞些偷袭暗算的伎俩,却如塘里的泥鳅,粘腻湿滑无从下手。
「混帐!没用的东西!」崇嘉看了八百里加急战报,一脚踹翻了传令兵。
连续数日没一次捷报,金川两万驻防兵都是吃草长大的吗?赵洪涛那老匹夫要是活腻歪了,他倒可以赏他个痛快。
父皇建望仙台何等大事,怎能容许出任何差池?这没几日的功夫,先後已有一名监御史、三名六品以上官员遇袭死在武陵山下,朝野震惊。兵部乃是他所辖,统兵用将职权在握,平乱不力的罪责已无可推卸。一想起太子那张狞笑的脸,崇嘉就觉芒刺在背。
跪在一旁的兵部侍郎范泽早已是汗流浃背,全身的骨头都咯咯打颤:「请、请问三殿下作何指示?」
崇嘉猛的瞪了他一眼,目光凶得像要杀人。
范侍郎险些以为自己的小命不保,侍令官突然报说新科榜眼苏清凌前来报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范侍郎不由为这苏榜眼掬一把同情泪,好死不死这会儿来撞刀尖,怕是必得脱去半层皮了。
「苏清凌?!让他滚!」崇嘉刚吼出声就想起六弟昏倒前殷殷叮嘱要他招这混帐入兵部,连卧病在床都还派人去朝中打点关系。若就这麽把人赶走实对不住崇临一番苦心,只得改口道:「让他滚进来!」
苏清凌自是走进来的,毕恭毕敬俯首揖礼,眼睛却瞄著掉在地上的八百里加急战报。「拜见三殿下,请殿下吩咐差事,在下必当竭力以赴。」
「哼。」崇嘉倨傲的拿眼角觑著他,看到那张清高的脸时突然有了主意──苏清凌,不是人人都说你『年少合封侯』吗?我便封给你看。
崇嘉一字一顿,恶意言道:「书令史苏大人,这职位十足衬你。带他去兵籍司,即日上任。」
不只苏清凌,在场其他人、连一旁的侍令官都愣住了。
书令史其实算不上是官职,根本没有品阶,多是和朝中官员攀亲带戚又能书会写的小人物走後门谋的差事,向为士人所不屑。光兵部书令史就不下百人,从未听说一届榜眼任这职务的。更何况兵籍司掌的是士兵征募、迁补、退役、抚恤等杂事,在兵部五司三衙里地位最为卑微。
「怎麽,还不领命谢恩?」狠狠折贬了苏清凌,崇嘉心情倒是愉快不少。太子想抢却没抢到的『人才』,如今被他踩在脚下。不知那处处爱与人争的大哥听到会怎生躲在被里哭呢。
「臣……谢殿下派职。」苏清凌强忍胸中的凄楚和怒气,淡淡施礼。
「你该自称『小人』!没有一个书令史敢称自己是『臣』的,你最好清楚这点,苏大人。」崇嘉高声狞笑,在场众人闻之,无不胆寒。
自从那天被三皇子打伤,杜衡便不曾到东篱宫露面。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若被崇临看到他青肿半张脸、吊著胳膊的样子,得有多难堪。右臂的骨头裂了,要将养好定要花上个把月,脸上的伤则由青化紫,衬在白皙的肌肤上煞是醒目。更何况,当时被揍,实是为崇临生气著慌,才说话失了分寸。这怎能被他知道?
虽然受了伤又不能去东篱宫,杜衡却放心不下,每日都来太医院报到,顺便去药监司看著司药熬崇临要服的两副汤药,晚上回到琳琅阁就用能动的左手做蜜糕,因不习惯而要花上比往常多几倍的时间。但即使这样,他也不愿假手他人。
取而代之,杜衡找了与他熟识、年龄辈分相近且医术可靠的太医陆谦前去为崇临诊治。这样也好第一时间得知他的病况,作出应对。
这几天,太医院人人面露喜色,那天煞的风流浪荡子终於遭了报应,顶著张青红湛绿的脸还敢出来招摇,真真笑死个人。但他是在何处被谁打的仍是个谜,一时间便成了宫里最热门的话题。
各种版本的谣传、小道消息层出不穷。大抵都是他在哪哪的妓院和某某朝廷大员斗法抢美女,结果凭著张俊脸勾得美人心花荡漾,惹毛了对方,吩咐家丁给狂揍一顿,赔了夫人又折兵;要麽就是他和哪个宫的某妃嫔私通,被另一宫原来的老相好知道了,找人去扣了麻袋狠狠暴打……如是,数不胜数。
杜衡自是充耳不闻,小荻却咽不下这口气。明明是那三皇子仗势欺人,爷凭什麽受了伤还给他背黑锅。更别说现在谣言满天飞,什麽难听传什麽,不靠谱到了家。这让人怎麽忍?
太医院左院判杜廷修对自家儿子相见视如不见已是多年,宫里人人尽知。三年前杜衡外宿青楼以来两人便断绝关系,杜老爷子更斥亲子如秽物一般。此时别说为他在人前辩驳两句堵住悠悠众口,怕是根本就避之唯恐不及。
小荻护主,几番想道出真相,却被杜衡下了封口令,甚至还让他告诫小安也不要同任何人、尤其是他主子崇临提起此事。
小荻日日只能对著旁人一问三不知,空在肚里叹气。
这天崇临晌午要服用的退热祛风汤药煎好了,杜衡就著药碗抿了口,点头道:「不浓不淡,刚刚好,端去吧。」
小荻接过药碗放进屉里捧起,小声嘟囔:「我看您老老实实回琳琅阁养著算了,再这样下去,连儿子都要有了。」
「什麽儿子?」杜衡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放下药屉,小荻俯腰贴耳,学著宫里那群多嘴烂舌的乌鸦,尖著嗓绘声绘色道:「原来啊,那杜大太医是和宫里的婢女春桃春花还是春兰的,私下生了个孩子!结果被相好的某某妃子知道了,找人给揍成这副德性的!」
「啊哈哈,没、没想到你还颇有演戏天分。哈哈……」杜衡被他逗得捧腹跌笑不已。
小荻却蹙眉一本正经:「我是说真的,现在什麽难听话都有,只是没进您耳朵里罢了。」
揉了揉他的头,杜衡眼底透著暖意,笑得淡然:「担心太多可会长不高的,荻少爷。谁爱说便由他说去,我又不会少块肉。」
「真是……您这什麽鬼性子啊。」小荻拍开他的手,半真半假抱怨一句。正准备去东篱宫送药,却见柳公公呼哧呼哧跑过来。
「杜太医,太、太子殿下有请。轿子在外头候著呢。」大冷的天转了俩地方才找著人,柳公公一把年纪,可喘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