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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自己这个苦心调教多年的学生,宗介州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王爷,多少帝王为女色所迷,以致丢了江山社稷。如今正值朝廷危难当头,这种时候,换一个钦差来,恨不得杀一儆百,借泗洲昏官恶绅的人头警慑天下呢,可是王爷却为一女子而枉顾国法,官家会怎么看?文武百官会怎么看?
王爷啊,如今你虽是已经成年的唯一皇子,可官家春秋正盛,这储君一时不急着立,皇位未必就一定落在你的头上啊。二皇子德芳聪颖过人,最受官家宠爱,皇后也最是偏爱二皇子。况且,皇后正当妙龄,以后也未必没有所出,王爷若是如此任性胡为,不能得到官家的青睐和信任,虑及自唐以来乱世纷纭、朝代更迭之忧,你道官家不会另择贤明储君么?”
赵德昭垂首道:“学生自知辜负先生的教诲……”
他咬了咬牙,又道:“可是……就这一次,就让学生任性这一回吧。”
“你……唉!”
宗介州无奈地摇摇头,语重心长地道:“王爷重情重义,本是一桩好事,可是帝王天子,九五至尊,是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着眼的应该是整个天下,走的是世间这盘棋。我吃你的子,你也吃我的子;有的子糊里糊涂被人吃,有的子义无反顾送人吃;有时为夺一子吃,须要一个精心设计;有时双方兑子吃,却是一场交易。一切服从大局,车马炮象士卒为了大帅哪个不可牺牲?为了保车可以丢卒,为了保帅弃车也在所不惜。弃小情小义,看似无情,却是为了天下,王爷这‘无情’的功夫,还须好好锤炼。”
“是,老师教诲的是。”
宗介州见他始终恭谨,气色好了许多,这才无奈地说道:“罢了,那……就这一次,只能这一次,下不为例。”
“是,学生遵从老师吩咐。”
这时一个小内侍悄然闪了进来,躬身道:“王爷,泗洲监察使李知觉求见。”
李知觉是朝廷官员,宗介州却只是赵德昭的老师,这种公事会唔的场合他是不方便在场的,便又隐到了屏风后面去。
李知觉此来,是因为明日查办泗洲一案的钦差就将赶到,有些事情需要提前向魏王汇报一下,李知觉将他这段时间代理的事情一一禀报明白,正欲起身告辞时,神情略一犹豫,又道:“王爷,下官来时,见邓府小姐正在码头上徘徊,意欲见王爷一面,只是为侍卫所阻,不得登船。”
“邓姑娘来了?”赵德昭忘形地站了起来,忽地想到屏风后面的宗介州,笑容不由一僵,又缓缓坐下,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知觉暗叹一声,向魏王长揖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宗介州从屏风后面闪出来,赵德昭神思恍惚地坐在那儿,竟然没有察觉,宗介州冷眼旁观,不由暗暗摇头,他咳嗽一声,赵德昭慢慢转过头来,有些难以启齿地道:“老师,邓姑娘她……她要见本王,本王……”
宗介州冷声道:“王爷,你忘了刚刚才说过的话了?社稷江山与一女子,孰轻孰重?这还要为师教你么?”
赵德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嗫嗫不能作答。
宗介州走过去,推开窗子,往岸上远远眺望一番,略一思忖,回身说道:“王爷,她是犯官之女,这船上尽多各方的耳目,王爷绝对不可以再与她相见,为师便往岸上一行,去见见邓姑娘吧。”
赵德昭紧张地道:“不知老师要与邓姑娘说些甚么?”
宗介州冷哼道:“为师还不知她来意,王爷紧张甚么?王爷尽管放心,为师不会难为她的。”
赵德昭无奈地道:“如此,有劳老师了。”
赵德昭走到窗口,看着宗介州步下舷梯登上小舟,目光再缓缓移到岸上那依稀的人影儿,不由黯然低语:“这皇室贵胄、这王驾千岁,看来风光无限,可是真就比那寻常百姓快活么?”
环顾四周,花团锦簇,岸上船上,警卫森严,看在人眼中威严无比,身在其中的他,却似置身于一个无力挣脱的樊篱牢笼,不知不觉间,他的眸中已满蕴泪光,目中那个欲待一见却身不由己的倩影也变得朦胧难明了。
※ ※ ※
邓祖扬搁下笔,将自己写就的长长一篇奏表仔仔细细地读起来,唯恐言语之中有什么漏洞再被人抓住什么痛脚,他字斟句酌地看了几遍,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士为知己者死,何况他已必死,用这必死之躯最后为恩相做点事情吧,就算是他酬报了恩相的栽培之恩。
在这份自供奏表中,他供述自己因任县令期间政绩斐然,受到官家赏识朝廷重用,得以升迁为泗洲知府,之后如何得志意满,如何贪图享受,被当地粮绅重利贿买,从此堕落沉沦,沆瀣一气,又多方矫饰,欺瞒朝廷。博取好名声。
在他的供述中,他对自家亲眷所为不再是懵然无知的昏馈庸官,而是一个始作俑者。一切所为,都是他升任泗洲知府之后贪逸享受,为奸商引诱所致。其中关键是,在迁升泗洲府之前,他是清白的,是卓有政绩的,迁升泗洲知府后,也不是做官的能力不足,而是他受奸商引诱,这才纵容亲眷与其沆瀣一气。这样一来,赵普就没有识人不明、举荐失当之罪了,至于他有今日行为,那也只是负责考评江淮道的官员未能明察求毫了。
邓祖扬相信了慕容求醉的话,大包大揽地承担了全部罪名,只希望此案到此终结,不要被有心人利用,继续扩大打击面,直至对他恩重如山的赵相爷也受到牵连。至于自己,死已是必死了,为了报答恩相又可惜此身?
“更何况,一个昏官,似乎比贪官的评价还要不堪,我这个昏官对朝廷无益、对恩相无益,对泗洲百姓有害无益,如今不如背一个贪官的名声,为恩相做一点有益的事情,呵呵……呵呵……”,想到这里,邓祖扬自嘲地笑了起来。
“见过杨院使。”
“嗯,你们暂且退下,本官要见见邓知府,有些话要对他说。”
“是!”
一听门外声音,邓祖扬连忙将奏表卷起藏入袖中,门应声打开,杨浩走了进来……
※ ※ ※
小船儿载着宗介州和邓秀儿缓缓驶向官船,摇橹声一下下扬起水波,“哗哗”的水声恰似邓秀儿此刻的心境,无助、混乱,一片茫然。
“老夫先上船去,然后会安排人带你去见令尊一面。”
宗介州转过身,肃然说道:“邓姑娘,人犯的家眷,很少有人会有你这样的优遇,老夫是念你一片孝心,心生怜悯,这才答允了你,但是……这也是老夫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魏王喜欢你,相信你也心知肚明,但是以魏王的身份地位,许多事他是不能去做,哪怕沾惹一点对他都是大大不利。希望你不要倚仗魏王对你的些许怜爱,再去为难他。否则,一旦对魏王的清誉有碍……哼!你记得了么?”
邓秀儿含羞忍辱地听着他的教训,只是低低地应了声是。
在岸上,宗介州一番义正辞严声色俱厉的训斥,已经彻底打消了她的妄念,她知道,如今魏王也是有心无力,此路不通了,再也没有人能对她的父亲伸出援手。她苦苦哀求,又答应宗介州从此以后再不去求魏王帮忙,这才换来宗介州一个承诺:让她再见父亲一面。
小船儿到了官船下面,舷梯放下,宗介州先行上去,邓秀儿未得指示,只得在小船上等候。知徒莫若师,魏王赵德昭见邓秀儿随着宗介州一同回来,果然又惊又喜地奔出船舱相迎,结果不见秀儿姑娘的模样,却被先行上船的宗介州又堵了回去。
宗介州安排妥当,这才令邓秀儿上船,邓秀儿登上船头,充满希冀地往船舱那边一望,神色顿色一黯,只见两排禁军侍卫将船舱门口封得严严实实,哪里还能见得着那人的身影。
面前一个王府的小内侍皮笑肉不笑地对她道:“邓姑娘,咱家已得了太傅吩咐,带姑娘去见令尊,邓姑娘,请随咱家来吧。”
“多谢中大人,有请中大人头前带路。”
邓姑娘恋恋不舍地又往船舱方向看了一眼,便随着那小黄门沿着阶梯走向甲板下面。
船舱中,赵德昭从缝隙中看着邓秀儿的身影消失,忽然厮吼一声,狠狠地在舱板上捶了一拳,便像受伤的野兽一般奔回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将舱门摔上。
“王爷,王爷……”几个小内侍慌忙抢过去拍打房门,宗介州冷冷地道:“算啦,就让王爷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想一想吧。”
他转过身,望着被那一拳捶得扇动不已的舱门,沉沉地道:“去,看紧了邓姑娘,一俟她见过了邓祖扬之后,立即叫人载她离开,不得在船上须臾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