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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事烧老夫这冷灶来了。”老驷车庶长点着竹杖嘟哝了一句。
“尚未开启,在下不好揣测。”主书吏员高声回答。
“几日期限?”
“两日。”
“小子,老夫又不能歇凉了。”老驷车庶长一点杖,“念。”
主书吏员开启铜匣,拿出竹简,一字一句地高声念诵起来。老驷车庶长年高重听,却偏偏喜好听人念着公文,自己倚在坐榻上眯缝着老眼打盹。常常是吏员声震屋宇,老驷车庶长却耸动着雪白的长眉鼾声大起,猛然醒来,便吩咐再念再念。无论是多么要紧的公文,都要反复念诵折腾不知几多遍,老驷车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如此迟暮之年的大臣,在秦国原本早该退隐了。可偏偏这是职掌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署,要的便是年高望重的王族老臣。此等人物既要战功资望,又要公正节操,还要明锐有断,否则很难使人人通天的王族成员服膺。唯其如此,驷车庶长便很难遴选。就实而论,驷车庶长与其说是国君遴选的大臣,毋宁说是王族公推出来的衡平公器。老嬴贲曾经是秦军威名赫赫的猛将,又粗通文墨,公正坚刚,历经昭襄王晚期与孝文王、庄襄王两世及吕不韦摄政期,牵涉王族的事件多多,件件都处置得举国无可非议,便成了不可替代的支柱。好在这驷车庶长署平日无事,老嬴贲一大半时日都是清闲,不在林下转悠,便是卧榻养息,便也撑持着走过来了。
“不念了。”老嬴贲霍然坐起。
“这,才念一遍……”主书捧着竹简,惊讶得不知所措。
“老夫听清了。”老嬴贲一挥手,“一个时辰后你来草书!”
“两日期限,大人不斟酌一番?”
“斟酌也得看甚事!”老嬴贲又一挥手,“林下。”
一个侍女轻步过来,将老嬴贲扶上那辆特制座车,推着出了厅堂,进了池畔柳林。暑期午后的柳林,蝉声阵阵连绵不断,寻常人最不耐此等毫无起伏的聒噪。老嬴贲不然,只感清风凉爽,不闻刺耳蝉鸣,只觉这幽静的柳林是消暑最惬意的地方,每有大事,必来柳林转悠而后断。秦王这次的拟议书,实在使他这个嬴族老辈大出所料,听得两句他便精神一振,小子有心!及至听完,老嬴贲已经坐不住了。秦王要给国君婚姻立法,非但是秦国头一遭,也是天下头一遭,若是当真如此做了,究竟会是何等一个局面,老嬴贲得好好想想。尽管是君臣,秦王嬴政毕竟是后生晚辈,其大婚又牵涉王族声望尊严,也必然波及诸多王族子孙对婚姻的选择标杆,必然会波及后世子孙,决然不是秦王一个人的婚事那般简单。
暮色时分,老嬴贲回到书房,主书已经在书案前就座了。
“写。”老嬴贲竹杖点地,“邦国大义,安定社稷为本,老臣无异议!”
“大人,已经写完。”主书见主官没有后话,抬头高声提醒了一句。
“完了。立即上书。”一句话说罢,厅堂鼾声大起。
主书再不说话,立即誊抄刻简,赶在初更之前将上书送进王城。
当晚,李斯奉命匆匆进宫。秦王指着案上一卷摊开的竹简道:“老驷车至公大明,赞同大婚法度。先生以为,这件事该如何做开?”李斯道:“臣尚不明白,此次法度只对君上,还是纳入秦法一体约束后世秦王?”嬴政一笑:“只对嬴政一人,谈何大婚安国法度?”李斯有些犹疑:“若做秦法,便当公诸朝野。秦国不必说,只恐山东六国无事生非。”嬴政惊讶皱眉:“岂有此理!本王大婚,与六国何干?”李斯道:“春秋战国以来,天下诸侯相互通婚者不知几多。秦国王后多出山东,几乎是各国都有,而以楚赵两国最盛。以君上大婚法度,从此不娶天下王公之女,山东诸侯岂能不惶惶然议论蜂起?”嬴政恍然大笑:“先生是说,山东六国争不到我这个女婿,便要骂娘?”李斯也忍不住笑了:“一个通婚,一个人质,原本是合纵连横之最高信物。秦国突兀取缔通婚,山东六国还当真发虚也。”嬴政轻蔑一笑:“国家兴亡寄于此等伎俩,好出息也,不睬他。”李斯略一思忖道:“臣还有一虑,君上大婚人选,究竟如何着手?毕竟,此事不宜再拖。”嬴政恍然一笑:“先生不说,我倒忘记也。太子左傅茅焦前日见我,举荐一个齐国女子,说得如何如何好。先生可否代我相相?”李斯愕然,一脸涨红道:“臣岂敢代君上相妻?”见李斯窘迫,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一阵,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先生也,那茅焦说,这个女子入秦三年,目下便住在咸阳。先生只探探虚实,我是怕茅焦与太后通气骗我,塞我一个甚公主!”李斯第一次见这个年青的秦王显出颇为顽皮的少年心性,心下大感亲切,立即慨然拱手:“君上毋忧,臣定然查实禀报!”
白露时节,一道特异王书随着谒者署的传车快马,颁行秦国郡县。
咸阳南门也张挂起廷尉府文告,国人纷纭围观奔走相告,一时成为奇观。
却说国人惊叹议论之时,分布在秦国各地的嬴氏支脉都接到了驷车庶长署的紧急文书,所有支脉首领都星夜兼程赶赴咸阳。半月之后,嬴氏王族的掌事阶层全部聚齐,驷车庶长老嬴贲又下号令:沐浴斋戒三日,立冬之日拜祭太庙。自秦孝公之后,秦国崛起东出,战事连绵不断,王族支脉的首领从来没有同时聚集咸阳的先例。目下王族支脉首领齐聚,拜祭太庙便是当然的第一大礼。
这日清晨,白发苍苍的老嬴贲坐着特制座车到了太庙,率众祭拜先祖完毕,便命王族首领们在正殿庭院列队。首领们来到庭院,有祭过太庙的首领立即注意到了正殿前廊的新物事。这太庙正殿之前廊不是寻常府邸的前廊,入深两丈,横阔等同大殿,十二根大柱巍然矗立,实际上便是祭拜之时的聚散预备场所。宏阔的前廊,原本只有两只与洛阳九鼎之一的雍州鼎一般伟岸的大铜鼎。昭襄王晚年立护法铁碑,大鼎东侧多了一道与鼎同高的大铁碑。今日,大鼎西侧又有一宗物事被红锦苫盖,形制与东侧铁碑相类。首领们立即纷纷以眼神相询,此次赶赴咸阳,事由是否便要落脚到这宗物事上?
“驷车庶长宣示族令——”
司礼官一声宣呼,老嬴贲的座车堪堪推到两鼎之间。
“诸位族领,此次汇聚咸阳,实事只有一桩。”军旅一生的老嬴贲,素来说话简约实在,点着竹杖开门见山,“秦王将行大婚,鉴于曾经乱象,立铁碑以定秦王大婚法度。至于如何约法,诸位一看便知。开碑。”
“开碑——”
两位最老资格的族领揭开了西侧物事上苫盖的红锦,一座铁碑赫然显现眼前——碑身六尺,碑座三尺,恰与秦昭襄王立下的护法铁碑遥相对应。
“宣示碑文——”
随着主书大吏的念诵,族领们的目光专注地移过碑身的灰白刻字——
秦王大婚约法
国君大婚,事涉大政。为安邦国,为定社稷,自秦王政起,后世秦王之大婚,须依法度而成。其一,秦王妻女,非天下民女不娶。其二,秦王不立后,举凡王女,皆为王妻。其三,王女不得涉国事,家人族人不得为官。其四,举凡王女,所生子女无嫡庶之分,皆为王子公主,贤能者得继公器。凡此四法,历代秦王凛遵。不遵约法,不得为王。欲废此法者,王族共讨之,国人共讨之!
主书大吏念完,太庙庭院一片沉寂,族领们一时蒙了。
这座铁碑,这道王法,太离奇了,离奇得教人难以置信!就实说,这道大婚法度只关秦王,对其余王族子孙没有约束力,族领们并没有利害冲突之盘算,该当一口声赞同拥戴。然则,嬴氏族领们还是不敢轻易开口。作为秦国王族,嬴氏部族经历的兴亡沉浮坎坷曲折太多了。嬴氏部族能走到今日,其根基所在便是举族一心,极少内讧,真正的同气连枝人人以部族邦国兴亡为己任。目下这个年青的秦王如此苛刻自己,连王后正妻都不立,这正常么?夫妻为人伦之首。依当世礼法,王不立后便意味着没有正妻,而没有正妻,无论妾妇多少,在世人看便是无妻,便是没有大婚。秦国之王无妻,岂非惹得天下耻笑?更有一层,不立王后,没有正妻,子女便无法区分嫡庶。小处说,王位继承必然麻烦多多。大处说,族脉分支也会越来越不清楚。嬴氏没了嫡系,又都是嫡系,其余旁支又该如何梳理?不说千秋万代,便是十代八代,便会乱得连族系也理不清了。用阴阳家的话说,这是乾坤失序,是天下大忌。凡此等等,秦王与驷车庶长府没想过么?
“诸位有异议?”老嬴贲黑着脸可劲一点竹杖。
“老庶长,这第四法若行,有失族序。”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