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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夫须贾出使归来,正在书房向丞相禀报,须得稍等片刻。王稽心中一动便笑道,噢,须贾大夫出使楚国回来了?家老低声笑道,出使楚国何来?是齐国。噢!王稽恍然大悟地笑了,我却糊涂也,中大夫才干出众,定是凯旋而归了。家老鼻端一耸竟是不屑地摇头一笑道,气咻咻说个没完,能是凯旋了?可能出事了呢,否则老朽保你即刻便见丞相。王稽连连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自等等无妨。说话间家老便将王稽领进一间异常雅致的小厅,吩咐侍女煮茶,说声老朽去看看,便碎步去了。
刚刚饮得两盏青绿幽香的逢泽茶,便闻一阵呵呵笑声传来,如此屈尊贵客,老夫如何担待了?接着便是家老的殷殷笑声,丞相国务繁忙,原是老朽之失,已对大人说过了。王稽连忙站起来走到了门廊下一个遥遥拱手,秦国王稽,拜会丞相了。便见迎面一个绿玉冠大红袍须发灰白满面红光大腹便便者大步摇了过来,哈哈大笑着一拱手,老夫怠慢大国特使,当真无礼也!便走过来拉住了王稽的左手,一团春风般进了小厅。
笑语寒暄几句,王稽便是一拱手:“初次拜会丞相,无以为敬,奉上蓝田玉具一副,敢请笑纳了。”向后一摆手,吏员便捧过来一个古铜方匣恭敬地摆在了魏齐案前。王稽上前打开笑道:“此乃精工蓝田玉。素闻丞相精于玉具鉴赏,便请评点一二了。”
“玉龙金睛佩?”只瞄得一眼,魏齐便是双眼放光,及至用红锦托起玉佩反复端详,竟当真是爱不释手了。
佩玉本是华夏服饰的久远传统。三代以至春秋,将玉石雕琢打磨成各种饰物佩带,从来都是天下共有的民俗。上层贵胄的玉器饰物名目繁多,佩玉便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物之一。即或是庶民百姓,也常有玉鱼、玉虎、玉坠等简单玉器佩带于身以示吉祥。战国之世礼仪大大简化,玉器饰物的佩带也相对简单多了。春秋时期那种一组十多件挂满全身的大型长串佩玉已经不再是贵胄们的必须礼器了,单件玉佩开始成为日常饰物,各种玉具如玉璧、玉璜、玉人玉剑等便成了寓意祥瑞的摆设器具。虽然佩玉礼仪简化了,但由于进入了铁器之世琢玉工具大是进展,玉器制作却是比春秋时期更为精细了。精工制作的大型单件玉佩便成为天下难得的宝玉。当时,秦国的蓝田玉是天下名玉之一,与西域胡玉(即后世所说的新疆和闐玉)、楚国荆玉一起被天下称为“三玉”。王稽带来的这具玉佩便是以蓝田玉为材,由秦国王室尚坊玉工精心琢磨的大型单件玉佩——玉龙金睛佩!这玉龙佩却是非同寻常,玉材洁白晶莹,一看便是极为罕见的羊脂玉;玉佩分明是一方整玉琢成,通体九寸九分,连同龙头龙尾共有十三道弯曲;最为神奇者,玉龙通背为黑色龙纹鳞甲,眼睛为火焰般红色,眼珠却是黄澄澄金色!若说这墨鳞火眼是难得的玉材天赋,这玉龙镶金睛便是战国之世天下一等一的琢玉技法——玉镶金。金中镶玉本来就已经是非常罕见了,这玉中镶金简直就是巧夺天工闻所未闻了。饶是魏齐见多识广,一时间也目眩神摇了。
“好!好!好!”魏齐一连重重地说了三声好,“天赋奇材,绝世巧工,秦尚坊刻印,此三宗足使此宝万世不朽也!老夫之见,便叫它玉龙金睛尚坊佩,贵使以为如何?”
“丞相法眼天下第一,品评自是无差矣。”王稽连忙跟上一句。
“特使如此待我,老夫却何以为报?”魏齐在厅中转悠几步,突然转身,“特使便说无妨,何事相求于老夫?”
王稽笑道:“原是秦王敬重丞相当国,欲修两国之好,岂有它哉。”
“秦国当真要与魏国修好结盟?”
“丞相明察:秦魏虽为夙敌,然则时移势易,赵国齐国雄心勃勃,已成天下大患。当此之时,秦魏已无冲突,若不携手抗御赵齐,秦国不安,魏国更是危在眉睫也。”
“说得也是。”魏齐皱着灰白的长眉转悠着,“且不说这赵国素来觊觎大魏,便是这齐国,刚刚从灭国劫难中缓过劲儿来,便要对我大做手脚,当真不可思议也。”
“噢,想起来了。”王稽恍然一笑,“在下也曾闻得,齐国要收回被魏国夺取的老宋国土地。若是如此,秦国可援手魏国共抗齐军。”
“不不不。”魏齐连连摇手,“与魏国开战,目下齐国还没那份实力。老夫所说,是齐国那个安平君田单,竟敢买通我方使臣做我手脚,分明是欺我魏国无人也!”
“有此等事?”王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中大夫须贾能被齐国买通,匪夷所思!”
“须贾乃老夫臂膀,忠心事国,如何能被收买了?被买通者,须贾主书也。”魏齐回身高声问,“家老,那个书吏叫何名字来?”
守在门廊下的家老立即答道:“禀报丞相:范雎。”
“一个书吏,何劳丞相动气了。”王稽笑了,“莫非齐国文士都让乐毅杀光了不成?”
“对呀!”魏齐哈哈大笑,“齐王少见多怪,竟硬是认这个书吏做大才,派田单亲赐他十金并一车齐酒,还要用五城交换这个小吏,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么?”
“哪?丞相如何处置这个书吏了?”
“老夫方才得知,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哎,莫非特使也有意这个小吏?” 突然,魏齐神秘地挤着老眼一笑。 王稽哈哈大笑:“笑谈笑谈,在下当告辞了。”
魏齐也是一阵大笑:“好!改日老夫便让你晋见魏王,商定秦魏修好便了。”
一番笑语,家老便又殷殷将王稽送到了府门。此时门吏已经特意将王稽轺车请进了大门庭院,王稽便在影壁后登车,从车门辚辚去了。回到驿馆正当暮色,王稽草草吃得些许饭菜,便来到了小小书房,竟是徘徊思忖,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临行之前,秦王特意与他有过一次密谈。虽然王稽官爵不高才具也平常,却是跟随秦王四十多年的老人了。当年秦王母子在燕国做人质,王稽便是随行总管。依照秦法,除非有大功勋,他这种事务家臣是不能做大臣的。秦王即位,他便被封了一个“谒者”的官职。谒者是掌管国君文札传送的事务官员,严格说,还只是“吏”,而不是“官”。但由于此吏是职掌国君事务,自然便是实权机密要职,寻常大臣也不将他做吏员看待。这谒者做了二三十年,宣太后死了,秦王权力也渐渐大了,虽说没有亲政,但对身边近臣的任免总是可以按照自己心愿做了。于是,五年前,秦王便以“历经磨难,忠勤任事”为由头,特赐王稽大夫爵位,职领长史。长史全面职掌国君事务,本是一等一的实权大臣。但因为秦王事实上尚未亲政,一班大臣便对此时的长史不那么看重不那么认真计较,秦王既然力主,魏冄与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等显贵大臣也就放过了。然则王稽毕竟才具有限,对文事大计尤其不擅,做了长史,也依旧只是总管具体事务,王室典籍诏令等一应文事,实际上都是长史副手在做。虽则如此,秦王对他的信任还是无以复加,但有郁闷,总是时不时与他说得几句。这次临行密谈,秦王却是异常地亲和也异常地认真,可是秦王一开口就让王稽心中猛然一沉。秦王说,王稽啊,还是让你做谒者,你当如何?王稽一脸沮丧,臣是无才,自当凭我王处置了。想起来此话极是不得体,但秦王却没有丝毫颜色,反倒是哈哈大笑,王稽啊,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请你做一件大事,不得已如此也。王稽连忙一躬触地,臣唯忠勤事王,何敢当我王言请?王但有令,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便好!秦王扶他起来,便托付了一件令他唏嘘不已的秘密大计。
这个秘密大计,便是出使魏国,秘密寻觅名士大才入秦。秦王说得很清楚,我要之人,须得堪为首相的大才,孝公有商鞅,惠王有张仪,武王有甘茂,太后有魏冄,我便要此等人才,晓得了?王稽当时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惶恐一躬,我王明察:臣本庸才,何能识得如此乾坤大才?误王大事,臣虽万死不足以担承也。秦王便笑了,要你担承个甚?此等事原本便是个王运国运,尽心访求而已,谁保得定然成功?你虽不是大才,却也不会嫉妒埋没大才,只须谨细查访便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是名士大才,还能没个响动了?秦王最后却是语重心长地拍着王稽肩膀说,王稽啊,没有丞相之才,嬴稷便永远无法亲政,晓得?办好这件大事,便是莫大功劳!嬴稷这厢拜托了。便是这一躬,让王稽感奋唏嘘地来到了魏国。
莫非当真是大秦国运如日中天,竟让他刚到大梁便听到了一个人才故事?
那个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