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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赵王!”举殿大臣一齐拱手,一声整齐的朝会礼呼。
“诸位大臣,”赵雍须发灰白的黑脸分外凝重,也不在六级高阶上那张宽大的王案前就座,只拄着那口骑士战刀目光雪亮地扫视着大殿,“今日朝会,既非聚议北进征伐,亦非会商南下逐鹿,却是要奠定国本根基。”两句话一完,大手一挥,“御史宣书。”
王座后侧的御史大臣大步跨前几步,站在了王阶边哗啦展开一卷竹简,浑厚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开来:“王命特书:太子赵章,才具不堪理国,着即废黜,从军建功;王子赵何,才兼文武,品行端正,着即立为太子,三月后加冠称王;本王退位,号主父,十年内执掌六军大拓疆土,并裁决军国要务;上卿肥义,才具过人,忠正谋国,着即擢升开府相国,总领国政,襄助新赵王统国。赵王雍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书毕——”
大殿中静得唯闻喘息之声,大臣们连礼仪所在的奉书呼应也忘记了,人人惊愕,目光齐刷刷瞪着赵王,尽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说到底,废黜太子、另立储君、国王退位、新任开府相国这几件事都太大了,大到任何一件都足以震动朝野。况乎还有新太子三月后称王、老国王自称主父却又掌军决国这两件匪夷所思的大变。更要紧的是,如此根本改变朝局权力的重大谋划,朝臣们事先一无所知,此等情势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宫廷中枢必有突然变故发生。否则,以赵雍之雄豪明锐,断无此等突兀决策。然则无论做何去想,一时间却是谁也难想明白,懵懂之中,谁敢轻易开口?
赵雍也不说话,只拄着骑士战刀肃杀凛冽地钉在王座之前。
“赵王,老臣有话要说。”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嗡嗡作响,太子傅周绍颤巍巍站了起来,雪白的头颅抖得苍苍白发散乱在肩。
“说。”赵雍只一个字。
“赵王之书,大是昏聩也!”老周绍当先一句断语,接着感慨万端唏嘘不止,“太子当国,宽厚持重,百事勤勉。老臣日日在侧,唯见其诵书理政,无见其荒疏误国也。我王纵然明锐神勇,亦当秉公持政,罚其罪有应得。王座储君,皆邦国公器,虽一国之王不能以私情唐突也。今我王突兀下书废黜太子,不明而罪,不教而诛,何堪服朝野之心矣……”一席话愤激难当,老周绍竟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软软地扑倒在了座案上。
饶是如此,大殿中也没有一丝动静,大臣们依然目瞪口呆地盯着手拄战刀凛冽肃杀的国王。赵雍只淡淡一句“太医救治”,又骤然一声大喝:“赵章出座!”太子赵章为主政储君,座案独设在王阶左下,与大臣座区相隔六步,老周绍声嘶力竭地呼号时,赵章已经是冷汗如雨牙关紧咬,骤闻父王一声大喝,情不自禁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木然走到了王阶下的厚厚红毡上。
“赵章,你与多名边将密书频繁,可有此事?”
“有。”倏忽之间,赵章神色坦然。
“与周绍常彻夜密谈,可是学问辩难?”
“不是。”
“可曾以相国之位利诱大臣?”
“……有。”赵章突然一颤,终究还是稳住心神答了一句。
“诸位大臣可曾听见了?”赵雍冷冷一笑,语气骤然凌厉,“身为储君,继位指日可待。当此情势,不思同心谋国,叵测之心匪夷所思。百年以来,赵国内忧外患难以喘息,但有兵变,哪一次不是国乱民乱?说到底,赵雍将这王座看得鸟淡!但能使赵国大出天下逐鹿中原,与强秦一决高下,谁入王座赵雍都服,连同诸位大臣在内,都是一样。燕王哙都能禅让子之,赵雍做不得么?然则,秉国须得正大谋划,阴谋而致乱,赵雍纵死不能同流!”话语落点之时,赵雍的骑士战刀锵然出鞘,随着一道寒光闪亮,九寸厚的王案噗地掉了一角。赵雍收回战刀,长长地喘息了一声,“三个月后,赵雍便不是赵王了。何以如此?非是赵雍执一己意气,邀天下之名,而是实实在在想将繁琐国政交与明君正臣,赵雍只做一上将军,征战天下,为赵国大业犯难赴险,虽万死不辞!赵章之行,无端生乱,非当机立断不能根除后患。赵何虽则年少,然文武皆通,行事端正,早登王座,有尔等正直老臣辅佐,可免赵国再生变乱。这便是今日决断由来。诸位也无须计议,但尽其职便了。”
大臣们虽然大大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从这霹雳闪电般的变故中理出头绪来,依然还是愣怔懵懂着,谁能轻易站出来计议一番?听得最后一句,便纷纷左顾右盼站起来准备散朝了。正在此时,突然一声高喊:“赵王不公——老臣有话!”众臣蓦然回首,平城老将牛赞踉踉跄跄地从后排冲了出来。
“本王不听!”赵雍大喝一声,猛然转身大步咚咚地砸了出去。
此时赵武灵王的威权正是极盛之期,举国奉若神明。更兼寻常时日,赵雍也从未有过如此武断之举。大臣们震骇之下,只从处置亲子其心必苦去体察,谁也不想在此时与赵王较真,此时见赵王愤然离去,也纷纷出殿去了。空落落的大殿中,只有牛赞几个边将木呆呆地站着。“走!回平城!总有我等说话时候!”老牛赞一挥手,与几员大将匆匆去了。
出了大殿,烦躁愤懑的赵雍觉得无处可去。寻常惯例:朝会之后便是书房,立即着手处置朝会议定的急务。今日件件大事,自然更当立即一一处置,不说别的,单废太子赵章如何安置,便是非他亲自处置的第一要务。然则,此刻他却一点儿没有进书房的心情,提着骑士战刀大步匆匆地走进了王宫深处的白杨林。五月的白杨林是整肃的,笔直挺拔的白色树干托着简洁肥厚的绿色叶子,便是一队队威武挺拔的士兵,哗哗迎风的树叶拍打,便是军阵的猎猎战旗。每每走进这雄峻参天的白杨林,赵雍眼前便会浮现出无边大草原上的整肃军阵,狂躁的心绪便会渐渐平静下来。及至穿过大片白杨林来到波光粼粼的湖边,他的思绪已经飘飞得很远了。
赵雍实在想不到,最令人鄙夷的宫变竟能发生在自己父子身上。
说起来,赵雍只有一后一妃两个妻子。说是两个妻子,是因为前任王后一死,后任妃子便做了王后,且自此以后赵雍再没有任何嫔妃。在战国君主中,如赵雍这般不渔色于嫔妃之制者,大约也就是秦孝公堪堪与之比肩了。周礼定制:天子六女(后、夫人、世妇、嫔、妻、妾),公侯爵的诸侯四女(夫人、世妇、妻、妾),大夫一妻二妾。虽有如此定制,婚姻也被古人看做人伦之首,然则恰恰在这件最要紧的事情上,礼法却从来没有真正起过作用。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婚姻礼法始终是弹性最大,事实上也始终无法严格规范的一件事。说到底,最不能规范的首先是天子诸侯,战国之世,便是大大小小的国君。老墨子曾愤然指斥,当今之君,大国后宫拘女千余,小国数百,致使天下之男多无妻,天下之女多无夫,男女失时而人口稀少也。见《墨子&;#8226;辞过第六》篇。说到底,君王究竟可以占据多少女子,大多取决于君王个人的秉性节操,而极少受制于礼法。即或在礼法森严的西周,天子突破礼制而多置嫔妃之事也比比皆是。战国之世,礼崩乐坏,男女之伦常也深深卷入了大争规则,无分君王庶民,强者多妻弱者鳏寡,几乎没有礼法可以制约。当此之时,君王后宫女子之数更是无法限制。魏惠王、楚怀王、齐湣王,都曾经是后宫拘女过千的国君。
赵雍却是个例外。在即位的第五年,他与韩宣惠王会盟于河内,为了结盟三晋,给赵国以安定变法,他娶了韩国公主为后。两年后,这个韩国公主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就是王子赵章。从此后,这位韩国公主就再也没有开怀了。那时候,赵雍日夜忙碌着变法理政,食宿大多都在书房,一年里与这位公主也没有几回敦伦之乐。这位公主倒也是端庄贤淑,从来不来扰他心神。偶有清冷夜晚,赵雍也枯坐书房,既没有兴致回寝宫尽人伦之道,也没有兴致鼓捣身边几个亭亭玉立的侍女。时间长了,赵雍以为自己是天生“冷器”,也不再想它,只心无旁骛地日夜忙碌国务了。
即位第十六年,变法大见成效,赵雍北上长城巡边。其时正是草长莺飞的春日,赵雍纵马长城外草原半日,护卫骑队扎营野炊,他躺在厚厚的草毡上睡去了……
蒙眬之中,一个美丽的少女揽着一片白云从湛蓝的天空向他悠悠飘来,那动人的歌声是那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