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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奢一上任,便遇上了一件棘手事。
盘查赋税大账,国辖四郡(上党郡上党郡,三家分晋后,韩赵皆设上党郡,此时上党主要部分在韩。、雁门郡、云中郡、代郡)六十余县,赋税分毫不差,可占地三十余县的二十余家世族封地,赋税却仅仅收缴两成不到。封地最大的平原君赵胜、安平君赵成、平阳君赵豹、代安君赵章四家十六县,竟三年未缴国府当得之赋税。赵奢问起情由,田部主书只嘟哝一句,四君撑赵,他不缴谁却敢收?
赵奢大皱眉头,思忖半日,断然下令聚集田部的催征千骑队,并备齐三千辆牛车随后,立即开赴平原君封地。在赵奢看来,平原君有“战国四大公子”之名,又是王族嫡系,素来都是国家栋梁,断无拒缴赋税之理。要清缴封地赋税,只有从平原君开始。
此时之赵国虽行新法,然却不像秦国变法那般彻底。其间最大的不同,是赵国相对完整地保留了世族封地制。所谓相对完整,主要在于两个传统没有改变:其一,封地世袭,不以承袭者无功而夺封地;其二,封地治权仍然在世族,国府只能与世族分享赋税,世族占大头而国府占小头。秦国则将封地制大大虚化为一种象征,非功臣不能封地,子孙不得世袭;封地治权在国府,受封之功臣只是“虚领”封地,由国府从封地赋税中分出小部分给予虚领之功臣。究其实,秦国的封地制已经变成了一种名义上的最高封赏,实际所得仅仅是一部分来自封地的纯粹财货。而赵国封地制,则保留着“诸侯自治”的底色,拥有一方封地便意味着拥有巨大的治民权与建立私家武装的权力。往远处说,这是诸侯制以私家世族为国家根基的老传统。往近处说,这是武灵王赵雍变法时的实际考量,后面自有交代。
平原君封地跨越大河东西两岸,有地五县六百里,几乎都是平坦沃野,东去两百里便是齐国的济水,封地城邑是平原城平原,古黄河入海段之东岸要塞,战国初期为齐地,中期为赵地,今山东省平原县南。。时当暮色,马队牛车浩浩荡荡来到平原城外,赵奢下令牛车大队与九百骑士在护城河外扎营,只带一个百人骑士队立即入城,来到平原令官署。
按法度说,平原令本是国府官员,其爵位也是以赵王亲书颁赐。然就实而论,却是由封主定名,举荐与国,赵王一律下书任官赐爵罢了;实际上是封主的家臣,以国府官员的名义为封主治民理财。赵奢人马一动,平原令便得到了快马急报。及至赵奢入城,平原令已经摆好了盛大宴席,亲自恭候在官署大门外了。
“田部一路风尘,小令特设小宴为田部洗尘。请。”平原令亲切随和地笑着,虽不失恭谨,然却丝毫没有国府官员面临国事时特有的庄重认真。事实上,练达的平原令也委实没有将赵奢放在心上。一个田部吏,爵位比他还低,盛宴待他,只因他是国府实权官员而已,岂有他哉!
“酒宴不敢叨扰。”赵奢目光炯炯地盯着平原令,脸上是淡淡的笑意,“赵奢为国事而来,平原令若能即刻理清三年赋税,赵奢做东设宴。”
“敢问田部,可是奉王命特征赋税?”由于常税难收,赵武灵王有时便借大战之名突然征发紧急赋税,违命者当即治罪。此为王命特征,等闲封主不敢违抗,故而平原令有此一问。
“常税未缴,无须特征。”赵奢黝黑脸膛上的笑容没有了,“本官职司田部赋税,便是王命国事。平原令请勘验本官照身印信。”一挥手,身后文吏捧过来一个铜匣,赵奢也从贴身衣袋中摸出竹板照身抬手亮在平原令眼前。
“田部焉得有假也?”平原令呵呵笑着,“只是这有封地者二十余家,大体都有拖欠,田部何独钟情于平原君乎?”
“平原令差矣!法行如山,虽王子不能例外,遑论二十余家封主?”赵奢面色肃然,“自古以来,征收赋税皆先远后近。平原君封地最大最远,自当首征。平原令老于吏治,不知国家法度乎?”
平原令脸色顿时难堪,强颜笑道:“封主在邯郸,小令却如何做主?若得缴纳,还须请田部到邯郸请命平原君才是。”
“好托词!”赵奢微微冷笑,“平原令若能拿出平原君抗税手令,本官自会找平原君理论。否则,足下身受王爵治民,便是知法犯法。”
“田部当真可人!”平原令突然哈哈大笑,“在下虽是王爵,却是平原君家老,明白么?足下但有平原君手令,本家老自当遵从。否则,田部如何来者,便请如何回去,本家老恕不奉陪。”冷冷撂下一句,径自扬长而去。
赵奢双眉突地一挑:“给我拿下!”
两名铁甲骑士“嗨”的一声,大步上前将已经摇摆到门厅廊下的平原令猛然扭了回来。廊下门吏一声大喝,两排原先做迎宾仪仗的长矛兵士顿时围了上来,随平原令出迎的官署吏员也乱纷纷吵嚷着围住了赵奢。
“尔等当真要抗税乱法?”赵奢黑着脸岿然不动。
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吏嘶声大喊:“老夫是赋税吏!小小田部,却奈我何?!”
“我等皆是!”几名文吏轻蔑地喊着笑着,“小田部想立功升官,却是个聋瞽塞听。啊哈哈哈哈哈!”
赵奢大手一挥,身后百人骑士队哗地散开长剑齐出,顿时将一班文吏兵士围在了中心。赵奢冷冷一笑:“平原令官署有八名税吏,全数在此了。”陡然声色俱厉道,“尔等知法犯法,公然抗拒国税,罪在不赦。赵法:抗拒国税一料者斩!如今尔等竟敢抗拒国税三年六料,法度何在?督税甲士听令:平原令与八名税吏,立即一体斩决!”
“嗨!”田部督税甲士虽惯于此道,却从来没有在世族封地威风过,如今精神大振,轰然一应,十八名甲士立即将九人拿住押成一排。
“赵奢,你小小一个田部吏,敢擅杀国府命官?!”平原令挣扎大喊。
“既是国府命官,更该依法服刑。开斩!”
一片剑光闪过,九颗头颅“咚”的一声闷响,整齐一致地砸在了地上。事情来得实在突然,大骇之下,惊慌奔来的府吏与被围的军卒一片泥偶般大张着嘴巴粗重地喘息着。一个田部吏片刻之间立杀赫赫平原君九位家臣,任谁也是匪夷所思,可这九颗血淋淋的人头便在脚下,你却又如何不信?陡然之间,一个府吏嘶声大喊:“田部吏杀人了!快报君主了——”撒腿便跑,梦魇般的吏员兵卒也如梦初醒轰然四散逃开。
“出城扎营,等候平原君。”赵奢淡淡一笑翻身上马,带着百人骑士队出城去了。
次日午时,西方原野上烟尘大起马蹄如雷。依赵奢战阵阅历,一眼就看出这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骑士队,较之寻常精锐铁骑更胜一筹。平原君封地在平原,势力根基却在邯郸府邸。平原封地只有平原令官署与分驻各城池的两三千私兵,寻常时日只是督促收缴赋税并向邯郸的平原君府押运而已。但有重大事件,都是邯郸平原君府邸派出精干门客做特使回来处置。看今日气势,两千门客骑士全部出马,分明是平原君亲自赶来了。眼见如此阵势,田部吏员骑士大有惊慌。赵奢却是坦然平静,目光扫过吏员骑士,只淡淡一句:“依法度行事,何惧之有?”转身下令,“整顿牛车,骑士列队,书吏备整赋税账册。”说罢走进道边茅亭。
倏忽之间,马队已经飓风般卷到。当先骑士一领火焰般斗篷罩着紧身棕色皮甲,灰白的长须飘拂胸前,一箭之外便是一声怒喝:“田部吏何在?”这声怒喝的同时,门客骑士已经遥遥展开成一个巨大的雁翼阵,兜住了田部骑士与全部牛车。
“田部吏赵奢,见过平原君。”赵奢出得茅亭,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礼。
“好个田部吏,给我拿下!”
平原君身后的护卫百骑队早已下马,轰然一应,立时将赵奢一绳捆定押到马前。
“田部吏,可知竖子身在何地?”平原君圈转着那匹暴烈剽悍的雄骏胡马,打量着马前这个纹丝不动的壮汉:一身黑皮甲胄衬着黝黑的脸膛,如两头一般粗的一截石柱戳在道口,分明一个只知战阵厮杀的行伍粗汉。
“平原邑,平原君封地。”赵奢平淡冰冷。
“既知本君封地,何敢杀人越货?”
“平原君差矣!”赵奢愤激高声,“君于赵国,贵为公子,却放纵家臣,不奉公不守法。君为天下风云之士,岂不明法度削弱则邦国削弱,邦国削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安得有赵?若无赵,安得有君封地之富?以君之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