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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一击,纵不能灭赵,亦使其根本衰弱。白起多方忖度,夜不能寐。穰侯掌军国大政,定能明察善断。
魏冄看罢不禁大皱眉头。他与白起的将相合璧,几乎是有口皆碑。从与白起相识共事开始,他从来都毫无保留地支持白起。白起也对他极为敬重,虽说白起目下之爵位职权都与他这个丞相不相上下,但白起从来都视穰侯为军政第一重臣,凡遇大事必先与他会商,从不单独向太后或秦王进言。目下这封如此紧要的羽书,白起完全可以直呈宣太后,然而白起还是径直送入丞相府,从抬头语气看,显然只是给他一个人的。这是白起与他多年的惯例,魏冄倒是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时日一长也就习以为常,觉得该当如此。毕竟,当初是他一力将白起托出水面的,况且,他与白起从来都是坦荡谋国做事为先,只要做事快捷,些小方式谁却去细加揣摩了?目下魏冄的皱眉,是觉得白起的想法有些不对味,对,是谨慎过分。以白起之沉毅冷静果敢与用兵之精到,面对十万兵马竟如此谨慎小心,魏冄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细想起来,白起在第一次河外大破合纵联军后,似乎就渐渐深沉了。宣太后几次笑着说:“白起大有长进呢,多读兵书,说事有学问了。”魏冄当时倒是没在意,目下想起来,白起的变化似乎还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以魏冄的粗粝秉性,他倒是更喜欢原先的白起,只就战场说话,其余一概不想;打仗雷霆万钧,国事悉听上命决断。可如今,白起想得多了,已经想到了战场之外的天下大势,于是,也变得谨慎了。这是好事么?目下这封羽书,分明在说秦国对赵国的长策大谋。然面对十万兵马,却说赵国“吞灭中山难以阻挡”,那种面对六十余万大军而勇往直前的气概哪里去了?白起啊白起,莫非你也想做乐毅那般儒将,为求一仁而六载不下一城,最终功亏一篑?
“禀报丞相:太后宣召。”书吏轻轻到了廊下。
魏冄顺手将羊皮纸揣进胸前衬里的衣袋,匆匆向最后一进的竹园走来。
章台后园只是山麓下一片略加修葺的天然草场,一道青石条砌起的高墙,一方茂密的竹林,一池天然的山潭碧水。潭边草地上有一座茅屋庭院,那是当年秦孝公在章台的居所,号曰玄思苑,是孝公为怀念墨家女弟子玄奇而命名。孝公四十五岁积劳死去,玄思苑成了一处颇具神圣气息的旧居。秦惠王、秦武王每有大事入章台,必要到玄思苑对着孝公灵位禀报祈祷。秦昭王加冠之后,在玄思苑立了一座孝公石像,又令宫中老内侍画了孝公像交蜀中丝工精心刺绣成一幅与真人等高的绣像,张挂在玄思苑正厅灵位后。从此,这章台玄思苑便成了追念孝公的肃穆所在,被一班大臣称为“小太庙”。魏冄每次进入章台,都要到玄思苑小祭孝公。此时虽有急务,他还是停下脚步对着玄思苑肃然地深深三躬,才匆匆向竹林中走去。
竹林深处是云凤楼。这云凤楼是秦昭王专门为宣太后修建的,名号是宣太后自己取的。究其实,云凤楼只是一座架在粗大木桩上的两层竹楼。这种竹楼是云梦泽楚人的山居习俗,楚人呼之为“干栏”。暮年的宣太后颇有乡情,常常对秦昭王念叨:“要说舒坦,还是云梦泽好啊。干栏多豁亮,四面来风,比这高房大屋自在多了。”秦昭王说给了白起,其时正逢夺取南郡大军班师归来。白起感念宣太后平日对自己的关切,从南郡紧急征发了十多名建造“干栏”的能工巧匠,一个月便在章台竹林建成了这座“干栏”竹楼。一切就绪,秦昭王在盛夏之时请母亲到章台消暑。宣太后一见茂密竹林中的干栏楼,呵呵直笑:“好啊好啊,芈氏老在这干栏里了!”史家考证,干栏为远古直到汉代长江流域与江南地区的主要民居形式之一,浙江河姆渡遗址曾发现密集的干栏式建筑遗迹,古文献亦多有记载。
“母后,干栏当有个名号。”秦昭王高兴地指点着。
“我想想。”宣太后略一沉吟,“楚人云梦,秦人喜凤,云凤干栏了!”
秦昭王笑了:“母后,还是‘云凤楼’雅些个。”
“如何?干栏土了?”宣太后顿着竹杖笑了,“毕竟在章台,就依你,云凤楼!”
于是,云凤楼成了宣太后的常住寝宫,一年倒有大半时日消磨在此。
魏冄对这云凤楼颇不以为然,总觉得这位老姐大可不必如此张致,让老秦人觉得碍眼。粗豪的魏冄少年离楚,入乡随俗,衣食住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秦人,更兼身材高大黝黑威猛步态赳赳,若非偶然流露的楚音,直是一个地道的老秦人。然则,魏冄也是精细的,绝不会在这种无关大局的小事上对老太后聒噪,况且,即或说了也是无济于事。这位老姐姐的无所顾忌与她不让须眉的英风一样,是天下闻名的。当年坚持要陪同儿子入燕做人质,曾令秦惠王大是头疼,最终不得不教她去了。做了人质照样我行我素,公然与亚卿乐毅生出了情愫,回到咸阳尚念念不忘。记得在乐毅行将入秦之前,魏冄很是认真地劝阻了一回姐姐,请她断了与乐毅的念头,万勿引来天下嘲笑。谁知老姐姐撇着嘴轻蔑地一笑:“乐毅鳏夫,芈八子寡妇,男女人伦天经地义,怕谁个嘲笑了?”
更令天下咋舌者,还是这位老姐姐在外邦特使面前的惊人之言。
楚国猛攻韩国雍氏雍氏,战国韩地,在今河南禹县东北。时,韩使尚靳入秦求救,魏冄与老姐姐并秦王共同接见韩使。说了半日,尚靳言不尽意,总是唇亡齿寒之类的道义之词而不涉实际。宣太后突兀开口,打断了尚靳道:“我侍奉先王之时,先王将大腿搭在我身上,我便觉沉重难支。可先王完全压在我身上,反倒不觉其重了。因由何在?全身压我,给我欢喜,于我有利,自不沉重了。秦国救韩,原不在出兵多少,而在我能否得利,尚子明白了?”一席话毕,师从儒家的尚靳大为难堪,涨红着脸瞠目结舌。宣太后一阵咯咯长笑:“言不及义,虚妄之士也!你等说,我去了。”甩着大袖径自去了。魏冄记得很清楚,那次只有秦昭王坦然自若,连他也觉得难堪了,只有约定尚靳夜来再议。自从那次之后,这位老姐姐的无所顾忌令天下侧目,一时毁誉纷纷。各国特使入秦,但逢宣太后便如芒刺在背。连每次必在场的魏冄都总是提着心气,生怕她口无遮拦。
如此一个老姐姐,你能管得她住何等样的房子?
上得四尺宽的结实木梯,沿着宽宽的外廊拐过两个转角,到了云凤楼临水的一面,谷风习习扑面,魏冄顿觉清爽起来。听屋内声音,华阳君三人已经到了。
“都坐了。”已经是两鬓白发的宣太后午眠初起,显得分外精神,“秦王已经将事由说了,丞相也来了。都说,甚个计较?”寻常重臣议事,也就是这几个人再加白起。所不同的是,但凡没有白起在场,宣太后都分外庄重,几乎从来没有笑脸。
在座五人,秦王是儿子,丞相是同母异父弟,华阳君是同父异母弟,高陵君与泾阳君是自己未嫁秦惠王时的两个儿子,全是至亲家族大臣。虽说秦人从老祖宗开始就已与西部邦国杂处共生,只要是能才,历来不计较异族异邦之士执掌大权。然则,除了一个武安君白起,举朝重臣皆出外邦,毕竟是秦国第一遭。朝野之间,已经将魏冄与三君呼为“四贵”了,显见老秦人是颇有微词的。若不按规矩来,误得几件大事,便会生出诸多事端,甚或导致入秦芈氏家族一举倾覆。宣太后明锐异常,自是掂得轻重,对每个人说话都是官称,实则时时在提醒着这几个非同寻常的显贵——都得明白自己的权力身份,不要以私情误国。
“我看,不能教赵国灭了中山。”华阳君芈戎原本是蓝田将军,性情宽厚,先慷慨一句,接着歉然低声道,“只是如何阻挡赵国,我尚无成算。”
“家事无定见,国事无成算,夫人当家没了自个么?”宣太后冷冷一句,华阳君满脸通红。华阳君虽是大将出身,偏偏却对那个不生儿子的华阳夫人宠爱有加,寻常时节几乎事事都是华阳夫人做主,在秦国大臣中成为一奇。这是在座谁都晓得的事,宣太后已经直面斥责,他人也不好再说。
“赵国若灭中山,我河东根基离石、晋阳便成孤岛。”高陵君嬴显打破了沉默。他目下执掌黑冰台,对各国情势了如指掌,显得极为自信,“当年赵雍非同寻常,其勃勃雄心堪与齐湣王比肩,其过人才干与英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