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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为王妃安危着想,并无他意。”乐毅又一次打断了芈王妃。
芈王妃又咯咯笑了:“乐毅啊乐毅,此等事越抹越黑,你却辩解甚来?我芈八子不想回秦做冷宫寡妇,就要在燕国,就要守着你,你能如何?”远远听去,像个顽皮的少女,任谁也想不到她是久历沧桑的秦国王妃。
乐毅显然着急了,站起来深深一躬道:“王妃所言极是,乐毅无须辩解。只是王妃须得体谅乐毅,顾全大局,回到秦国为上策。”
“是么?我想听听下策。”芈王妃顽皮地笑着。
“乐毅剖腹自裁!了却王妃一片情意。”乐毅毫不犹豫。
芈王妃显然愣怔了,良久沉默,方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乐毅,芈八子服了。我答应你,回秦国便了。”
“谢过王妃!”
“别急哟。我却有个小条件,晓得无?”芈王妃的温软楚语分外动听。
“王妃但讲。”
“你,今夜须得留在这里,陪我。”
“王妃……”这次却是乐毅愣怔了。
“你不答应,芈八子宁死不回秦国!”说罢,芈王妃转身飘然去了。
白起心头一颤,分明看见木头般愣怔的乐毅一拳砸在石柱上,将那个大陶罐双手捧起一阵汩汩大饮,紧接着“哐啷”一声,大陶罐在石柱上四散迸裂,乐毅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亮灯的大屋。
趴在屋顶的白起乱成了一团面糊,这在他实在是从来没有经过的事。星夜入渔阳,为的是探听王妃下落,并与王妃面谈,一则禀报咸阳大势,二则落实王妃在燕国有无需要料理的秘密事宜,以及是否受到过刁难,他好以特使身份交涉。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咸阳大势路上禀报不迟,芈王妃一直有乐毅照料,谅也不会受人欺侮刁难。需要料理的秘事,看来只有自己看到的这一桩,而这件事,非但自己永远料理不了,而且连知道也不能知道。看来自己的事只有一桩,接回芈王妃万事大吉。乱纷纷想得一阵,白起紧身一滚,到了石墙立即跳下,一挥手领着密行斥候往回疾走。到了山弯,上马一鞭,连夜回了蓟城。
次日过午,一辆牛车咣当咣当驶到驿馆门口,乐毅来请白起进宫。白起已经没有兴趣询问任何事,也没有心绪邀乐毅叙谈,略略寒暄两句随着乐毅进了王宫。
燕国宫室本来不算简朴狭小,一场大乱下来,却有大半被毁,只剩得几座残破的偏殿与一片光秃秃的园林庭院。王宫大门已经稍事修葺,虽未恢复原貌,毕竟尚算整齐。进得宫中,处处断垣残壁,满目荒凉萧疏,虽然正是盛夏,却没有一棵遮阳绿树,没有一片水面草木,触目皆是黑秃秃的枯树,扑鼻皆是呛人的土腥。暴晒之下,尘土瓦砾在车轮下扑溅,两车驶过,腾起一片大大的烟尘。几经曲折,来到一座唯一完整的大瓦房前,乐毅下车拱手笑道:“东偏殿到了,将军请下车。”
白起虽然也知道燕国惨遭劫难,但无论如何想不到竟是如此凄惨,王宫尚且若此,可见市井村野。可他同时感到奇怪的是,燕国市容田畴民居似乎恢复得还不差,王宫如何丝毫未见整修重建?面前这座东偏殿,实际上只是未被烧毁的一座四开间的青砖大瓦房而已,假如没有这座东偏殿,整个王宫简直无处可去了。白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禁脱口问道:“如此王宫,燕王的居所却在何处?”乐毅道:“燕王,暂居一座绝户大臣的府邸,还没有寝宫。”
白起真正惊讶了,燕国毕竟是大国,国君无寝宫,当真天下奇闻也。他皱着眉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道:“人言燕王得历代社稷宝藏,做了何用?”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歉疚地笑着拱手,“白起唐突,亚卿恕罪。”
“无妨也。”乐毅喟然叹息,“一则招贤,二则振兴农耕市井。郭隗有黄金台,剧辛有三进府邸,乐毅有狩猎行宫与五十里封地。每户农人得谷种,作坊得工具,商旅得贩运牛车。耗财多少,难以计数,唯独燕王宫室不花半钱。”
“大哉燕王也!”白起不禁由衷赞叹,“有君若此,何愁不兴?”
乐毅笑了:“燕王得将军如此赞语,乐毅倍感欣慰。来,将军请。”
进得殿中,一名老内侍匆匆上茶,又在乐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乐毅笑道:“将军入座稍待,燕王正在巡查官市,片刻即到。”白起向来敬重奋发敬业之人,更何况一国之君,慨然拱手道:“但等无妨。”乐毅自然不能教白起干坐,举起茶盏笑道:“尝闻将军善战知兵,不知师从何家?”但凡谈兵论战,白起便来精神,慨然一叹道:“秦人多战事。白氏家族世代为兵。白起生于军旅,长于行伍,酷爱兵事而已,无任何师从。与将军饱读兵书相比,原是文野之别。”“你,此前没读过任何兵书?”乐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摇头一叹,“乐毅却是惭愧也。”见乐毅惊讶的模样,白起连连摆手道:“兵书倒是读了几册,只是记不住罢了,临战还得自己揣摩。此等野战,成不得大气候。”
“将军天授大才也!”乐毅不禁拍案赞叹,话音落点,却闻屏风后一阵笑声:“却是何人?竟得亚卿如此褒奖?”随着笑声,从本色大木屏风后走出一个黝黑精瘦看不清年龄与身份的人,一身褪色红袍,一顶竹皮高冠,一片络腮短须,虽是衣衫落拓,步态眉宇间却是神清目朗英风逼人。乐毅连忙起身拱手笑道:“臣启我王:此乃秦国特使白起将军。乐毅感叹者,正是此人。”听说是燕王,白起倒真是吃了一惊,却又十分的敬佩,不禁肃然起身一躬:“秦国特使白起,参见燕王。”
燕昭王抢步上前扶住了白起笑道:“闻得将军胆识过人,果然名不虚传。亚卿所赞,显是不虚了。来,将军请入座。”说罢亲手虚扶着白起入座。
白起不是托大骄矜之人,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燕昭王“扶”进了坐案,那种亲切自然与真诚,使他无法从这个虚手中脱身出来,连白起自己都觉得奇怪。坐进案中又觉不妥,一拱手作礼道:“谢过燕王。”额头不禁出了一层细汗。
燕昭王自己走到正中大案前就座,看着白起笑道:“一暗一明,将军两次入燕为客,也算天意。燕国百废待兴,拮据萧疏,怠慢处请将军包涵。”亲切得朋友一般,全无一国君王的矜持官话。白起由衷赞叹道:“燕国有王若此,非但振兴有时,定当大出天下了。”燕昭王哈哈大笑:“将军吉言,姬平先行谢过。但愿秦燕结好,能与将军常有聚首之期也。”白起坦直道:“惠王之时,秦燕已是友邦。新君即位,对燕国更有情义,绝不会无端生出仇雠。”燕昭王叹息一声道:“芈王妃母子在燕国数年,正逢燕国战乱动荡之期,我等君臣无以照拂,致使新君母子多有磨难。此中难堪处,尚请将军对秦王多有周旋。”白起慨然拱手道:“白起实打实说话,无须妄言:我王对燕国君臣多有好感,芈王妃明锐过人,原是感恩燕国君臣,燕王但放宽心。”燕昭王一笑一叹:“看来也,我是被这邦交反复做怕了。燕齐友邦多少年?说打便打,说杀便杀,朝夕之间,燕国血流成河矣!此中恩仇,却对何人诉说?”一声哽咽,双眼潮湿。
白起一时默然。两次入燕,他已经明显察觉到燕国朝野对齐国的深仇大恨。今日进宫目睹王宫惨状,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燕昭王不修宫室,就是要将这一片废墟留作国耻激励燕人复仇?虽不能说,但这个念头却始终不能抹去。他同情燕国,也体察燕国,然则作为秦国特使,他自然首先要从秦国角度说话。秦国与齐国相距遥远,自秦惠王与张仪连横开始,齐国便是秦国拆散六国合纵的最可能的同盟者,虽说秦国总是最终不能结好齐国,但却从来不愿主动开罪于齐国。更何况秦国目下这种情势——主少国疑、最需要稳定的微妙时期,他能以特使之身与燕国同仇敌忾么?
良久,白起低声道:“燕国日后若有难处,可以亚卿为使入秦。”
燕昭王面色已经缓和,拍案笑道:“原是一时赶话而已,将军无须当真,说正事了。亚卿已经验过国书,将军交付王室御书便了。迎接芈王妃,由亚卿陪同将军。明日王妃离燕,由亚卿代本王送行,将军见谅。”
白起站起一躬:“多谢燕王。”
出了尘土飞扬的王宫,乐毅笑道:“我陪将军去接芈王妃。”白起心念一闪道:“容我回驿馆准备仪仗车马,片刻便来。”乐毅低声道:“蓟城目下多有胡人齐人,没有仪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