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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这些财宝,燕昭王开始了艰难的复苏:资助商旅从匈奴东胡运回了皮革、马匹、牛羊,从中原运回了粮食、铁器、生盐、布帛、种子与农具。燕昭王布衣粗食,亲自督耕农田,巡视作坊,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苦,直与当年的越王勾践一般无二。渐渐地,燕国有了一线生机。这时,燕昭王想到了人才,想到了招贤纳士,谦恭地到燕山脚下请燕国隐士郭隗出山。郭隗年逾六旬,虽是白发苍苍,却是贤达明智之士,对燕昭王说:“老夫平平,不堪治国大任。然则,王若真心求才,请先从郭隗开始。如此,贤于郭隗者多矣,岂远千里来投哉!”
燕昭王极是通达谙事,立即在破落的蓟城修筑了一座华贵府邸,并在庭院用青铜打造了一座台阁,而后用仅存的全副王室仪仗隆重地请郭隗出山,入住黄金台,拜为国师。消息传开,列国士子油然想起了当年秦孝公于穷困衰弱之际真诚求贤的先例,不禁大是景仰,纷纷投奔燕国,一时成为风潮。其中最著名者,有魏国名将乐羊的后代子孙乐毅、赵国的名士剧辛,齐国的稷下学宫令邹衍。乐毅拜亚卿,掌军政实权;剧辛拜上大夫,领政务民治;邹衍拜上卿,统领国政。
在秦武王张扬兵威的两三年里,燕昭王君臣同心协力在燕国力行变法,废除隶农旧制与老掉牙的井田制,推行平民皆有土的新田制;与此同时,乐毅招募丁壮、打造兵器,在短短两三年中训练成了一支五万多人的精锐新军;农田开垦,百工勤奋,商旅繁忙。渐渐地,古老的燕国如久旱逢甘霖,举国一片热气腾腾了。
所有这一切,白起都不知道。只是在北上途中不断听到草原牧民对燕国的惊叹,白起才敏锐地嗅出了一丝异常的味道。按照甘茂的说法:燕国子之曾与张仪事先有约,不会敌视秦国,只要来回路途不出事,迎接新君当无意外;最大的危险,是近几年醉心兵制变革的赵国与对秦国积怨极深的魏国。因为,回途不可能再耽搁一个月绕道九原,而必须经过赵魏,若两国阻拦,便会误了大事。之所以此行非白起莫属,正在于这两国很可能趁火打劫。白起原是低职将军,在邦交大事上自然以甘茂决断为主。但一路行来,白起却生出了一丝警觉:燕国大势已经发生了变化,甘茂判断可能有误。若果真如此,事情会大大地麻烦,燕国会不会轻易放走嬴稷母子就成了第一难题。若贸然公开进入蓟城,使燕国觉察了嬴稷母子的未来身份,便有可能适得其反,如何行动,须得打探清楚再做决断。
白起一路冷静思忖,选定了在这个既便于骑兵机动又十分隐蔽的于延水河谷扎营探察。他派出的三人,是新任千夫长王陵与两名生于燕国的北秦子弟。这个王陵也是北秦子弟,非但长相做派酷似匈奴骑士,更有一样长处:极是机警灵动,不识字却记性惊人,举凡山川河流人物,走过见过一遍永久不忘,口述再长的军令也是一字不差,被军中戏称为“鹰眼狐心”,也是秦军的后起之秀。派他去,白起完全放心。
王陵一走,白起军营一日一换扎营地点,但那柱狼烟却始终在第一扎营处笔直插天。军旅大事力求牢靠再牢靠,王陵记性再好,也必须给他一个可靠标志。这一日狼烟骤然消逝,附近树林中埋伏的秦军骑士立即飞马狼烟处,将王陵带回新营地。王陵一番备细叙说,白起才明白燕国果然发生了乾坤大变,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禀报前将军:我还见到了栎阳公主,知道了新君母子大略处境。”
白起恍然拍掌,只有脆捷的两个字:“快说!”
及至王陵一口气说完,白起更是沉默了。
在燕国天地翻覆的岁月里,各国的特使与人质大多是命蹇事乖。
由于子之在燕国非同寻常的权力膨胀,当时各国都深为不安。子之若“禅让”成功,天下王室权力的神圣性便会大为松动,会形成一种随时都可能出现的可怕取代——才智杰出之士非但可位极人臣,而且可君临一国。虽然是大争之世,臣子据封地而逐渐取代原来的君主已经屡见不鲜,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便有韩赵魏三家分晋,齐国田氏取代姜氏。但是,那毕竟都是发生在春秋三百多年中的一个个过时潮流了。进入战国,根基远远不能与春秋新兴地主相比的布衣之士,凭超凡才能出将入相匡定乾坤者大有人在,但由权臣而君主,却还没有一个先例。假如子之“禅让”成功,将给战国君主提出一个极为重大的挑战。在这“烨烨雷电,不宁不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岁月,一顶顶王冠落地再也寻常不过,谁敢说这个强横凌厉的子之一定不会做君主?谁又敢说这个子之不会引发天下布衣之士的夺位潮流?天下各国对这个老弱燕国的局势格外关注,根本原因在此也。正因如此,连燕国八杆子都打不着的楚国,也派出了长住蓟城的特使,小小蓟城一时竟成为邦交使节的云集之地。
当时,最关注燕国局势的是秦齐赵三国。齐国是燕国东邻,既是燕国多年的靠山,又企图在燕国变化中牟取最大利益;赵国是燕国南邻,与燕国是纠结重重的老冤家;秦国基于连横破除六国合纵之需求,与燕国结盟最深,要用燕国来牵制齐国赵国。张仪谋划将栎阳公主远嫁燕易王,又不遗余力地稳定子之,归根结底,为的便是要燕国成为秦国在东方的忠实盟邦。正是基于这种长远目光,在子之实际掌权之时,秦惠王反倒将自己最小的儿子派到燕国做了人质特使。这一决策是告诉燕国:不管燕国有何变化,秦国都会与燕国交好。其时,人质的实际含义是以王子做抵押,以保秦不负燕,秦若负燕,则王子任燕国处置。
既是特使,使命自然是单一明确:监视子之,不问燕政,随时向国君通报消息。这种特使虽然有很大风险,但却很是消闲,大都住在本国商人开办的上等客寓里,只有没有本国客寓的楚国特使住在燕国驿馆里。秦国王子嬴稷有王族之身,又是最强大的秦国特使,获得了子之特有的关照:单独居住在一座三进庭院,仆役全部由燕国官府派出,还有二十名甲士专司保护。几年下来,嬴稷母子与这些特使一样,生计虽清苦,却也是平安悠闲。
及至子之禅让而燕国内乱爆发,进而齐国大军伐燕,嬴稷母子与各国特使顿时大祸临头了。太子姬平一发兵,子之部将便杀死了齐魏韩赵四国特使,而后书告天下,嫁祸于太子势力。栎阳公主告诉王陵:就在杀害四国特使的那天夜里,子之部将又去杀害嬴稷母子,嬴稷母子却突然失踪了,偌大庭院的七八个仆役没有一个人知晓。后来,蓟城成了半城废墟半城尸体,栎阳公主多方寻觅嬴稷母子,竟是毫无踪迹。直至王陵找到这个已经隐居在燕山的老公主,才知道了栎阳公主近日查访到的一个不确定消息:嬴稷母子可能还在蓟城,只是不知何处。
“栎阳公主凭甚有此推测?”白起冷不丁问了一句。
王陵低声道:“公主说,她的一个老侍女在燕王身边,燕王有次与乐毅秘商国是,老侍女听见了嬴稷的名字。她猜测,王子可能被燕王安置在一个隐秘处所了。”
白起瞄了王陵一眼:“你以为当如何行动?”
王陵思忖道:“末将以为:燕国秘密保护王子,必是要与秦国结好,将军以堂堂国使身份向燕王交涉,当无难处。”
白起用手中树枝不经意地点着地图上的燕国,摇摇头道:“开初可能是保护,然则我王在洛阳一出事,此事可能生变。新燕王雄心勃勃,又有乐毅、剧辛辅助,此举可能另有所图,否则如何连栎阳公主也被瞒了?如今山东六国,谁不期望秦国内乱?”
王陵思忖道:“向林胡借兵,胁迫燕国放人如何?”
白起一挥手道:“不行,一则延误时间,二则横生枝节,可能生出更大麻烦。”
王陵说:“但凭将军决断便是。”
白起吩咐道:“只有靠自己,秘密做了……”一番低声吩咐。
王陵一拍双掌:“妙极,我打头。”
暮色四合,蓟城倏忽陷入了无边暗夜之中。虽说燕国复苏,但蓟城毕竟商旅萧瑟,尚远远没有如临淄、大梁、咸阳那般繁华的夜市,加之春寒料峭,国人还未从窝冬期回转过来,天一黑便关门闭户歇息了。寻常人家要节省灯油,甚至连偶然的夜间劳作也是摸黑,更不用说睡觉点灯了。如此一来,白日闹哄哄人流四溢的蓟城一入夜万籁俱寂,一片茫茫昏黑,唯有王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