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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齐宣王立即拍案,“丞相尽管驳难,本王洗耳恭听。”
“敢问陈玎老将军,所谓三变破国出自何典?抑或何人杜撰?”苏秦开口了。
“这与你何干?只需占得大道公理便是!”陈玎满脸涨红。
苏秦哈哈大笑:“只可惜也,全然信口雌黄!”瞬息之间,驰骋六国朝堂的名士气度在苏秦身上又神奇地复活了,他在元老们面前悠闲地踱着步子,目光却始终盯在陈玎的脸上,“顺势而动,应时而兴,此乃三千年来邦国兴亡之大道。五帝不同道,三王不同法,舜变尧,禹变舜,商汤变夏桀,周武变殷纣,平王变西周,三家分晋变春秋,李悝新法变战国,商鞅新法变强弱。亘古三千年,一个‘变’字囊括了天下风云!善变者强,不变者亡,岂有他哉!战国以来,魏国两代巨变而成霸主,魏惠王没有第三变而一落千丈。秦国两次小变,出不得函谷关一步,孝公与商鞅第三次大变,而成天下第一强!所谓三变破国,可曾在一个国家应验?!”见元老们喘息一片,目光却显然不服,苏秦口气一转道,“再说齐国,太公田和之变在国体,先君齐威王之变在吏治,既非法度完备,更未触及根本。根本何在?在于田制、封地、隶农、政体四大症结。我王第三变,正是要真正彻底地像秦国那样变法。这第三变恰恰是齐国强大之根本,是齐国统一天下之起点,否则,只有任秦国欺侮而不能战胜!诸位倒是说说,究竟是三变强国?还是三变破国?”
元老们瞠目结舌,竟无一人说话。孟尝君冷笑道:“我看,这‘三变破国’改为‘三变破贵’才妥当,不怕丢失封地,你等胡乱聒噪个鸟!”最后竟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孟尝君无礼!”太史令晏岵突然喊了一声,“纵然变法,也不能用外臣!”
“荒唐荒唐!”孟尝君呵呵笑道,“敢问太史令,先祖晏平仲祖居何处啊?”
“祖上莱地夷吾,孟尝君岂能不知?”
“我知你不知啊,那时的夷吾是齐国么?若非齐国,先祖晏平仲不也是外臣?我田氏原是陈国人,岂不也是外臣?还有你陈玎,不也是外臣?说说,在座者谁个不是外臣?既都是外臣,你在这里猖狂个鸟!”孟尝君又狠狠骂了一句。
“田文无礼啊……”晏岵嘶喊一声,再接不上话来。
陈玎突然嘶声哭喊:“田文言行粗蛮,狼子野心,我王万不可重用!”
一声大喊,殿中竟出奇地静了下来。元老们惊愕的是陈玎乱了章法,一时不知如何跟进?按照驺忌的谋划,只可全力猛攻苏秦,对孟尝君只能是点到即止。孟尝君毕竟是王族近支,且此人手握重兵,生性粗豪刚猛,若一时激怒便是大祸。然则今日孟尝君斜刺里杀出,嬉笑怒骂使元老们颜面无存,却也是驺忌无论如何想不到的。陈玎一时愤激,当众公然对孟尝君正式发难,元老们如何不暗暗惊慌?齐宣王的惊愕,在于他猛然意识到老贵族们明是攻击孟尝君,实则是要将他孤立起来,一身冷汗之际,却拿不准是否在此时处置这些元老?毕竟,他们在齐国也是树大根深了。孟尝君却是一牵涉到自己,就要看齐王意思,总不能自己出令将这些鸟们拿了,一时也只能沉默。
“陈老将军,当真斯文扫地也!”还是苏秦开口了,笑容里充满了蔑视,“大臣风范,弹劾当言之凿凿,岂能以私愤戏弄君臣于朝堂?言行粗蛮便是狼子野心?你陈玎也做过上将军,一身丧服,当殿呐喊,鼻涕眼泪,又何止粗蛮?简直就是公然不守臣道!岂非更是狼子野心了?”苏秦口气一转,“孟尝君身负先王重托,以特使之身奔波合纵抗秦十余年,有权如斯,无权如斯,几曾伸手讨过封地?要过职权?今我王委孟尝君以上将军重任,孟尝君却将王命兵符交还我王保存,王不出令,上将军不动一兵一卒。更有动人处,孟尝君决意在变法之时,自请交出封地,将悉数门客交于军中,组成猛士之旅派驻要塞。此等胸襟,耿耿可对日月,何来尾大不掉?何来狼子野心?!”
苏秦这番话当真令元老们心惊肉跳了。果如苏秦所说,孟尝君交出封地、交出门客,这变法还有谁能阻挡?骤然之间,元老们放声号啕起来。
齐宣王厌恶地挥挥手:“下去下去,再有此等蛊惑之辞,重重治罪!”元老们灰溜溜地出殿了,那三幅血书却被苏秦指派的内侍留了下来。
第十三章最后风暴(5)
五、东海之滨雷电生
元老贵胄们公然发难,促使齐国政局发生了急骤的变化。
齐宣王本来是打算推行一种渐进性的变法,慢慢消磨元老贵族层的愤懑。但在十元老血书丧服闹殿之后,齐宣王感到了一种骑虎难下的难堪。贵胄们已经对变法打出了鸣金收兵的号令,变法大臣也已经与元老们作了面对面的较量,剩下的就看他这个国君如何决断了。若按照原先谋划按部就班地慢慢来,显是两面丢失人心:既不能满足元老们的要求,也使变法新派失望。若停止变法,罢黜苏秦与孟尝君,则无异于王室接受了贵族的挟制,而且将永远受到旧贵族们的胁迫;演变下去,难保田氏王室不会成为当年的姜氏公室,被人取而代之。齐宣王虽然没有雄才大略,但保住王业社稷这一点还是不会退让的。那日元老们出宫后,齐宣王心神不定,也没有与苏秦孟尝君再商讨,只将自己在书房关了一日,反复思忖,自觉只有一条路可走。
次日掌灯时分,苏秦与孟尝君奉命从秘道进宫,君臣三人商议了整整两个时辰。临淄城楼的刁斗打响四更时,苏秦与孟尝君出宫了。临淄城两座最有权力的府邸立即忙碌起来,满府灯火通明,大门快马连出,官署吏员穿梭,如大战在即一般。
早晨起来,国人惊讶地发现临淄变了。
城门、官市与行人过往的街口都贴上了一幅幅白绢大告示,下面还有小吏看守着给行人读讲;王宫、城门、官署的守军兵将都变成了生面孔;向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而为中原人所歆慕的齐市六街,每个进出口都有了一排长矛大戟的武士;但最令人咋舌的,还是每座元老贵胄的府邸都被甲士围了起来,每三步一支长矛闪亮,当真令人心惊。
赶早市的国人们全拥到了白绢告示下,听小吏一念,原来是齐国要变法,教国人百姓们各安其业,毋得听信妖言,若有传播妖言者,治重罪。看看并没有增加赋税,也没有紧急征发,人们心中稍安,暗暗长嘘一声,又忙活自己的生计去了。于是,早市渐渐地又恢复了熙熙攘攘的交易。
最热闹的是那片六尺坊。这六尺坊街道不甚宽阔,却都是高大府邸相连,平日只有车马进出,行人却是寥寥。按照官定名称,这条街叫做玉冠街,“六尺坊”只是市井国人的叫法而已。“六尺”,说的是轺车上的伞盖:大凡六尺伞盖的轺车,都是高爵高官,而这条街进出的轺车几乎见不到四五尺的车盖,于是市井间有了“六尺坊”这个叫法。这个别称响亮生动,于是众口铄金,玉冠街本名竟被临淄人淡忘了。
陈玎的府邸在六尺坊的中间地段。他是老军旅,虽然年迈,却是每日四更必起,梳洗完毕便在雄鸡声中练剑品茶。前日入宫铩羽而归,一肚子愤懑,本想立即到天齐渊找驺忌再行谋划,但想想还是按捺住了。去得急了,这个老琴师又要笑他沉不住气了。但更重要的是,陈玎要看看齐王这几天的动静。他料定,元老们的血书进谏纵然不能使齐王回心转意,也必定给齐王激了一盆冷水,吓了他一大跳,必定使他冷静思虑,放慢变法的步子,疏远苏秦与孟尝君。存了这个想头,陈玎倒也没有过分折磨自己,照样四更离榻,练剑品茶。这日早早起来,在淡淡海风中练完了剑,便在池边茅亭下好整以暇地煮起茶来。清晨煮茶,陈玎从来不用仆人,都是自己动手,为的是要煮出当年军营那种粗酽的茶汁味。仆人侍女们做得太精雅,没了那股粗朴的土腥味。
天将拂晓,陶壶在红红的木炭下已经滚开了。正要滤茶,陈玎突然听得门外一片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兵卒甲士,至少三个百人队!他霍然起身,长剑一提,大步流星地奔门厅而来。走到廊下,门外车马场正有三个全副长兵的百人队刷刷刷开来。守门家兵惊慌地在廊下挤成了一堆,七手八脚地便要关闭大门。
陈玎大喝一声:“住手!老夫是关门将军么?”家兵们胆气顿生,哗啦啦排列在陈玎身后。陈玎却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