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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下身后的惊叹议论,孟尝君径自进了那座小小庭院。庭院与小巷一般冷清,院中那棵大树落下的黄叶满院飘落,沙沙作响,一片萧疏。孟尝君穿过正房中间的过厅,进到后院,也就是第二进,高声喊了一句:“武安君,我来了。”旁边一扇小门吱呀一声,一个老人出来笑道:“敢问大人高名上姓?客卿大人出门了。”孟尝君板着脸道:“你是官仆?”老人笑道:“正是。”孟尝君道:“官仆就如此做大?大门不守,落叶不扫,窝在房里睡大觉么?”老人连忙一躬道:“老奴何敢如此?客卿大人烦几家邻居好看稀奇,吩咐大门竟日开着,院中落叶,客卿大人也不教扫,说是天地气象。老奴一日只做两餐菜饭,连开水也只能煮两壶,实在是闲得发慌。”孟尝君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也不怪你。大人哪里去了?”老人道:“大人出门,从来不给老奴招呼。不过,老奴估摸着也该回来了,到饭时了。”
正在说话,便闻前院落叶沙沙的脚步声,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家老,与谁说话?”老人碎步向前高声道:“大人回来了好,有客!”孟尝君回身笑道:“武安君,好悠闲了。”苏秦高兴地笑起来:“孟尝君,你如何找来了?来,好在有太阳,院中坐了,家老,上茶。”老人听说是孟尝君,慌得话都说不利落了,一溜碎步去烧水煮茶。
庭院浅小,没有遮阳的高屋层楼,过午的冬日西晒了整个庭院。两方石凳一张石板,倒是被落叶埋了一半,人仿佛坐在郊野一般寂寥。孟尝君不禁一叹:“当日我直去了秦国,没有陪你来临淄,不想竟教你窝在如此府邸,田文惭愧也。”苏秦笑道:“很好了啊,庄子一座茅屋,不也舒畅得很么?至乐不乐,在乎人心。”孟尝君惊讶道:“如何?你去过蒙山逍遥峰?”苏秦笑道:“两三年前去过,虽不敢说是先生知音,也算是友了。”说着一声深重的叹息,“庄子夫人去了,多美的一个女子,临去时也是笑吟吟的。”
“你?你知道庄子夫人过世?”孟尝君更惊讶了。
“我在蒙山守了一夜。”苏秦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等去么?”孟尝君愣怔了。
“知道。我知道你会去,春申君也会去,都是庄子的地主之友啊。”
孟尝君长嘘了一口气:“不说庄子了,一说庄子,世间一切事便都索然无味,只遨游隐居来劲了。”苏秦大笑道:“倒也未必,世间总要有做事者。都去做庄子,庄子也就贱了。”孟尝君笑道:“还是苏兄见识高。哎,我来是给你说,齐王请你谋划变法定案,不日要郑重请你出山。”苏秦没有丝毫惊讶,只是笑了笑:“如何?齐王通了?”孟尝君道:“通了。我看这次是大通。”苏秦点了点头,思忖着没有说话。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仆急急来道:“禀大人,门外有人请见!”
孟尝君笑道:“有人请见,慌张何来?”
老仆道:“此人拄着一支铁拐,背上还有一段黑糊糊物事……”
“铁拐?”孟尝君眼睛一亮道,“我去看看。”大步流星到了前院。苏秦刚刚起身,便听见孟尝君惊讶的声音:“张兄,你这是甚个讲究?”苏秦已经出了过厅,只见小庭院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分明便是张仪,只是那样子却令人吃惊:寒冷的冬日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布长衫,既没有高冠,也没有官服,散乱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完全是一个寒士模样。但更令苏秦与孟尝君吃惊的,却是他身上背了一支干枯带刺的荆条!
见苏秦出来,张仪一扯胸前布带,从背上拿下了荆条,双手捧着深深一躬:“张仪心胸浅薄,以恩为仇,敢请苏兄打我荆杖!”
“张兄!”蓦然之间,苏秦泪水盈眶,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张仪。
孟尝君哈哈大笑,却又惊讶喊道:“快松开,荆条夹在胸前,都带血了!”说着上去分开两人,细心地拿下了那根指头粗细的荆条,黑糊糊的干刺上血迹斑斑,连张仪的布衫都扎破了。饶是如此,苏秦张仪全然不觉,泪眼相顾,兀自开怀大笑。
“好事!痛快!”孟尝君大乐,“家老,有酒么?”
老仆忙不迭道:“酒不好,有两坛。”
“有就好,快拿出来!走,张兄苏兄,到里院坐。”孟尝君完全变成了主人在张罗。
老仆连忙去提了酒坛,拿着大碗碎步跑了过来,满脸惶恐道:“大人,没得下酒之物。只有,只有一筐羊枣儿,实在……”孟尝君笑道:“羊枣儿就好,拿来便是。”苏秦一边忙着进屋找了一件绵袍,出来给张仪穿上,一边笑道:“这筐羊枣儿,还是家老的儿子看他老父送来的,今日正摊上,惭愧惭愧。”张仪看小庭院中萧疏一片,苏秦的旷达中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寞,原来已经变黑的头发,已经真正地变成了两鬓斑白,消瘦清癯得架着一件丝绵袍空荡荡的不显身形,心头直是酸楚。
但张仪毕竟豁达明朗之人,况苏秦复出的机会便在眼前,揉揉眼睛笑道:“羊枣儿好啊!当年我们常常给老师采一布袋,每每在月下讲书毕了,老师便用羊枣儿下酒。”苏秦接道:“老师还用干羊枣儿泡酒。有一冬快过年时,张兄打扫老师的山洞书房,偷着喝了老师半坛羊枣儿酒。孟尝君,你猜老师如何惩罚?”孟尝君童心大起道:“我想想,打!屁股打肿!”苏秦一本正经道:“非也。老师罚他,将那半坛再喝了。”
“痛快!好个鬼谷子!”孟尝君将石案拍得啪啪响,“张兄啊,你好福气!偷酒得福,定然是醉翻了。”苏秦接道:“张兄心里偷着乐,却愁眉苦脸对老师请求,说偷酒是师兄望风,师兄该当一起受罚。老师捋着白胡子笑了,‘好啊,同伙,一起受罚。’张兄便将我喊了来一起喝。那羊枣儿酒啊,凛冽中透着酸甜爽利,我俩直嚷着好喝,不消片刻便喝完了半坛。”孟尝君一副渴慕的神色紧追道:“啧啧啧,这羊枣儿酒喝了,却是何等后劲儿?”苏秦笑道:“你问张兄了。”张仪摇头笑道:“何等后劲儿?嘴唇肿了三日,不能吃饭,不能说话,只能面对面不断地呜噜呜噜……”一言未了,孟尝君笑得前仰后合,苏秦张仪两人也大笑起来。
孟尝君来了兴致,将一筐羊枣儿摆在石案中间,举起大碗慨然道:“来!双喜齐至,羊枣儿下酒,干了!”“干了!”苏秦张仪也举碗齐应,“当”的一撞,三人一饮而尽。孟尝君撂下碗笑着叫了起来:“噫!酒尾子,又淡又辣!”张仪笑道:“收不住酒意,再加一个散字。散淡辣,谓之酒尾也。”苏秦哈哈大笑:“快,羊枣儿上了。”三人各抓一把羊枣儿塞进口里大嚼,酸甜爽利,特别上口,淡辣之气顿时大解,三人同时喊了一声:“再来!”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再看这羊枣儿,小小颗粒如小指肚儿,颜色黑红发紫,枣肉也只有钱般薄厚,酸甜味道却极有劲力,三人不禁啧啧称奇。张仪拈着一枚羊枣儿笑道:“你等可知,秦人将羊枣儿叫甚个名字?”孟尝君笑道:“那谁知道?”张仪道:“羊枣儿是孟子叫开的。秦人叫它‘羊屎枣儿’。你看,又小又黑,像不像羊屎蛋?”孟尝君摇头笑道:“不雅不雅,纵像羊屎蛋又能如何?还是老孟子叫得好。”苏秦笑道:“雅从俗中来,无俗何谓雅?原本说不上好坏。”孟尝君眨眨眼笑道:“算你为俗请命了,你可知道,这天下有几种枣儿?”苏秦一怔:“哟,还当真不知,你说说看了。”
孟尝君掰着指头道:“壶枣儿、要枣儿、白枣儿、酸枣儿、大枣儿、填枣儿、苦枣儿、虰枣儿、唐枣儿、紫枣儿、历枣儿、三星枣儿、骈白枣儿、灌枣儿、青花枣儿、赤心枣儿;以地划分,还有齐枣儿、安邑枣儿、河内枣儿、东海蒸枣儿、洛阳夏白枣儿、梁国夫人枣儿;以牲畜跑物命名者,还有狗牙枣儿、鸡心枣儿、牛头枣儿、猕猴枣儿、羊角枣儿、羊枣儿、马枣儿;说到神仙嘛,还有西王母枣儿!数数,一共多少?”张仪大笑道:“嗬,好学问!一口气说了三十种枣儿名字,当真了得!”孟尝君得意笑道:“两位大兄那么大学问,我这粗汉不长点儿记性,活得下去么?”三人又是一阵大笑。
羊枣酒尾子喝得快乐,不知不觉的红日西沉了。
孟尝君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吩咐家老只管清扫庭院,莫要再忙其他琐事。片刻之后,两辆高厢牛车咣当咣当地到了大门口,几个年青力壮的仆人穿梭般往里搬物事。舂好的米、磨好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