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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报我王:苏秦求见。”
“教他进来。”正在燎炉旁看书的齐宣王头也没抬。
一辆轺车孤零零地停在萧瑟清冷的车马场,苏秦正拢着大袖在车下跺脚。
往昔时日,到任何一国王宫,苏秦从来都是长驱直入的。可这次入齐,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入宫必等,有时候连齐国那些寻常臣子都进去了,他还在等。虽然如此,苏秦没有丝毫的负气,每次都平静地等候着。多少年来,他对这种立竿见影的宠辱沉浮经得见得太多了,也麻木了。合纵解体,各国与秦国纷纷媾和结好,他在燕国又被子之架空,既无大势可托,又无实权在握,来齐国能有昔日的显赫么?齐宣王给了他一个客卿虚职,既不任事,也不问谋,冷冷地撂着不闻不问。苏秦也不着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觉得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习的好时机,整日除了读书,便漫步到稷下学宫与年青的学子们谈天说地。几个月清淡下来,非但结识了几个后学好友,且从他们身上长了许多见识。
“宣客卿苏秦入宫——”内侍冰凉尖锐的声音从高高的王阶上飘了下来。
一甩绵袍大袖,苏秦大步走上了九级玉阶,不用内侍引领,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齐宣王冬日厮守不离的东暖殿。正要行礼,齐宣王已经站起来扶住了他:“苏卿啊,多日不见,多了几分仙气,清雅多了。”
“苏秦是瘦了些许,然心中清明如故。”苏秦不善诙谐,对这种应酬辞令的别样说法,他从来都是一言截过,直接逼近话题。
“上茶。苏卿请入座。”齐宣王也许是坐得久了,悠然踱着步子拿起案头那卷竹简,“苏卿啊,近来这卷书传抄天下,可曾看过?”
苏秦一瞄题头大字笑了:“齐王也读《庄子》?看得下去么?”
“一片囫囵。”齐宣王摇摇头,“这庄子也怪,说了那么多不着边际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北海大鱼啊,蓬间雀啊,盗跖啊,田子方啊,梦蝴蝶啊,到底想说何事?一团面糊,竟还有那么多人争相传看,稷下学宫整日争得不亦乐乎,却又都说不明白。苏卿你说,这《庄子》有何用处?”
“《庄子》不为王者写。齐王本无须看,自然也看不明白。”
“不为王者写书?难怪,他连个漆园吏都做不了。”齐宣王惊讶之余,又鄙夷地笑了,“为布衣写书,布衣能给他官爵荣耀么?”
“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为荣耀。”
“岂有此理?孔夫子说:学而优则仕嘛。对了!这庄子定然是,学问差劲。”齐宣王突然觉得自己刨到了这个写面糊书的根子上,矜持自信极了。
苏秦罕见地大笑了起来:“孔子是孔子,庄子是庄子……齐王啊,还是不要想《庄子》了。想明白了,齐王也不是齐王了,是庄子了。”
“好,不说这个没学问的庄子。”齐宣王笑了笑,“苏卿有事么?”
“臣有两事,皆是齐国当务之急。”苏秦直截了当,“其一,赵国已经开始筹划第二次变法,齐国当立即着手,万不能因远离秦国而松懈。”
齐宣王沉吟点头:“容我想想,也等孟尝君回来商议一番再说。第二件?”
“苏秦荐举两个大才,做齐国变法栋梁。”
“噢?还是大才?”齐宣王淡淡地笑了笑,“说来本王听听。”
“一人名叫鲁仲连,一人名叫庄辛,都是稷下学宫的后学名士。”
“稷下学宫……”齐宣王淡淡的笑意没有了,皱着眉头问,“苏卿啊,你可知道先王为稷下学宫立下的规矩?”
“知道:但许治学,不许为官。”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齐王差矣。”苏秦面色肃然,“图王争霸无成法。威王兴办稷下学宫,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笔。惜乎思路偏斜,将天下名士看作国王门客,养而不用,实乃荒诞不经也。齐王光大稷下学宫,天下名士纷纷流入齐国,若再不选择贤能而用之,必然要纷纷流失。那时,齐国将成为人才的荒漠,齐国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好说辞!”齐宣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拍长案,脸上倏忽换成了嘲讽的微笑,“苏卿,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当世大才,本王小用了?”
苏秦一阵愣怔,脸上的光彩与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来一拱手道:“苏秦告辞。”径自大步走了。
“哎,苏卿……”齐宣王大是尴尬,想唤回苏秦却终是难以出口,涨红着脸在殿中急躁地绕着圈子。苏秦毕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国丞相,不用也就罢了,如何能轻易得罪?齐国两代君主花大力气开办稷下学宫,还不是为收士子之心?苏秦这般人物,有干才,有学问,又出自名门,比孟夫子那种空谈学问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负气而走,若像孟夫子贬损新魏王魏嗣一样逢人便说,传扬开去,齐王敬贤的声望岂非一落千丈?稷下学宫的士子们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齐国颜面何存?想到这里齐宣王再不犹豫,一挥手高声吩咐:“备暖车仪仗!快!”
一出宫,苏秦跳上轺车辚辚出城了。
这次进宫,苏秦是有备而来的。昨日接到了苏代的快马急书,说子之再次敦请他回燕共图大业。从那些闪烁其词的话语里,苏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与燕国的危险。本来,他就准备晋见齐宣王之后回燕国,设法阻止这场乱国之祸,事先已经教荆燕带着卫士们出城等候了。他进宫晋见,只是想在临走前给齐宣王一个郑重提醒,更想将鲁仲连与庄辛两位年青的英杰之士推荐给齐宣王。毕竟,齐国有抗衡秦国的基础与实力,齐宣王也还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来,将有望取代楚国做六国头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齐宣王竟如此龌龊地度量于他,如此轻蔑地嘲讽于他。在那一刻,苏秦心头飞快地闪过了“士可杀,不可辱”这句名士格言,几乎就要义正词严地痛驳齐宣王,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耳边响起了老师那苍老的声音:“非其人,勿与语。此名士说君之道,慎之,慎之。”齐宣王既不是可说之君,也就不用枉费心智了。
一出临淄西门刚刚与荆燕会合,迎面烟尘大起,一队车马旌旗隆隆卷来。苏秦眼拙,吩咐一句:“让道。”便走马道边了。荆燕却惊讶地喊了起来:“大哥,黑旗上一个‘张’!红旗上一个‘田’!会是谁?”苏秦一惊,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渐行渐近的轺车仪仗,终于喃喃惊喜道:“张仪,孟尝君,没错!”略一思忖,断然吩咐,“荆燕,上小道!我不想见他们。”荆燕一阵愣怔,低喝一声:“上小道!”苏秦马队便风一般卷上了一条田间岔道。
正行之间,身后车声隆隆,一声高喊随风传来:“武安君——田文来了——”
苏秦苦笑道:“跑不过他,等着。”马队刚刚收缰,一辆驷马快车旋风般卷到面前,车上一人斗篷展开,随着一阵笑声大鸟般飞下车来:“武安君,田文何处开罪,竟要夺路而去?”
苏秦笑道:“眼拙不识君,避道而已,何须夺路了?”
“武安君无须多说,田文明白。”孟尝君慷慨道,“敢请武安君还是跟我回去,与张兄聚几日再说,一切有我。”苏秦尚未说话,便见临淄西门飞出一队车马,直向田间小道而来。
“齐王暖车?”孟尝君惊讶地低呼了一声,满脸疑问地看了看苏秦。
苏秦也看清楚了来者正是齐宣王的暖车仪仗,心中一动,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孟尝君,我还是要走的,我的根在燕国。”说话间,声威赫赫的驷马暖车已经隆隆赶到。车未停稳,齐宣王掀开厚重的绵帘跳了下来,对着马上苏秦一躬道:“武安君,田辟疆多有唐突,请君见谅。”
孟尝君大是惊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位王叔如此地谦恭,今日何事如此了?不及细想,连忙躬身作礼:“臣田文参见我王。”齐宣王笑道:“孟尝君,你回来得好。天意啊天意,也是武安君不该离开齐国。”
此刻苏秦已经下马了,毕竟是齐宣王亲自追来又当面赔罪,苏秦不是迂腐书生,岂能执拗到底不知转圜?他走过来也是深深一躬:“苏秦原多冒昧处,请齐王恕罪。”齐宣王连忙虚扶一把笑道:“孟尝君啊,请武安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日共商国是。本王也即刻为武安君遴选一座府邸了。”孟尝君领命,苏秦也没有推辞,齐宣王便登车去了。
“上我车,回去再说。”孟尝君笑着拉起苏秦上了宽大坚固的驷马快车,又向荆燕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