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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去朝会之后,胡亥自觉很是圣明,从此是真皇帝了。
回到皇城深处的园林密室,胡亥对郎中令赵高下了一道诏书,说日后凡是山东盗事报来,都先交新奉常叔孙通认可,否则不许奏报。赵高跟随始皇帝多年,自然明白此等事该如何处置。然则,此时的赵高已经是野心勃发了,所期许的正是胡亥的这种自以为圣明的独断,胡亥的诏书愈荒诞滑稽,赵高心下便愈踏实。一接如此这般诏书,赵高淡淡一笑,便吩咐一名贴身内侍去博士学宫向叔孙通宣诏。赵高着意要这位长于诓骗的博士大感难堪,之后便在他向自己求援时再将这个博士裹胁成自己的犬马心腹。毕竟,天下乱象如何,赵高比谁都清楚。唯其如此,赵高已经预感到更大的机遇在等待着自己,从此之后,赵高的谋划不再是自保,不再是把持大政,而是帝国权力的最高点,是登上自己效忠大半生的始皇帝的至尊帝座。而要登上这个最高点,毕竟是需要一大拨人甘效犬马的,而叔孙通等迂阔之徒既求自保又无政才,恰恰是赵高所需要的最好犬马。
“禀报郎中令,叔孙通逃离咸阳!”
赵高接到内侍禀报,实在有些出乎意料。这个叔孙通被二世当殿擢升为九卿之一的奉常,竟能弃高官不就而秘密逃亡,看来预谋绝非一日,其人也绝非迂阔之徒。虽然,叔孙通逃亡对赵高并无甚直接关联,可赵高还是感到了一种难堪。毕竟,叔孙通的当殿诓骗是他与这个博士事先预谋好的,而在其余朝臣的心目中,则至少已经将叔孙通看成了他赵高的依附者。也就是说,叔孙通逃离咸阳,至少对赵高没甚好处。思谋一夜,赵高次日进了皇城。在胡亥一夜尽兴又酣睡大半日醒来,正百无聊赖地在林下看侍女煮茶时,赵高适时地来了。
“郎中令,朕昨日可算圣明?”胡亥立即得意地提起了朝会决断。
“陛下大是圣明,堪与先帝比肩矣!”赵高由衷地赞叹着。
“是么?是么!”胡亥一脸通红连手心都出汗了。
“老臣素无虚言。”赵高神色虔诚得无与伦比。
“朕能比肩先帝,郎中令居功至大也!”
骤闻胡亥破天荒的君临口吻,赵高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然则,在胡亥看来,赵高仅仅是嘴角抽搐了一下而已,反倒更见真诚谦恭了。赵高一拱手道:“老臣之见,陛下再进一步,可达圣贤帝王之境也。”
“圣贤帝王?难么?”胡亥大感新奇。
“难。”赵高一脸肃然。
“啊呀!那不做也罢,朕太忙了。”胡亥立即退缩,宁可只要享乐了。
“陛下且先听听,究竟如何难法。天赋陛下为圣贤帝王,亦未可知也。”赵高分外认真,俨然一副胡亥久违了的老师苦心。不管胡亥如何皱眉,赵高都没有停止柔和而郑重其事的论说,“圣君之道,只在垂拱而治也。何为垂拱而治?只静坐深宫,不理政事也。陛下为帝,正当如此。何也?陛下不若先帝。先帝临制天下时日长久,群臣不敢为非,亦不敢进邪说。故此,先帝能临朝决事,纵有过错,也不怕臣下作乱。陛下则情势不同,一代老臣功臣尚在,陛下稍有错断,便有大险也。今陛下富于春秋,又堪堪即位年余,何须与公卿朝会决事?不临朝,不决事,臣下莫测陛下之高深,则人人不敢妄动。如此,庙堂无事,天下大安也。政谚云:天子所以贵者,固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为‘朕’。愿陛下三思。”
“天子称朕,固以闻声?天子称朕,固以闻声……”胡亥转悠着念叨着,猛然转身一脸恍然大悟的惊喜,“这是说,甚事不做,只要说说话,便是圣君了?”
“陛下圣明!”赵高深深一躬。
“不早说!朕早想做如此圣君也!”胡亥高兴得手舞足蹈。
“国事自有法度,陛下无须忧心矣!”
“好!国事有大臣,朕只想起来说说话,做圣贤帝王!”
“老臣为陛下贺。”赵高深深一躬。
于是,大喜过望的胡亥立即做起了圣贤帝王,不批奏章,不临朝会,不见大臣,不理政事,每日只浸泡在皇城的园林密室里胡天胡地。煌煌帝国的万千公文,山东战场雪片一般的暴乱急报,全部都如山一般的堆积在了郎中令赵高的案头。赵高的处置之法是:每日派六名能事文吏遍阅书文奏报,而后轮流向他简约禀报,赵高择其“要者”相机处置。所谓要者,所谓相机处置,便是赵高只将涉及人事兵事的公文择出,由他拟好诏书再禀报胡亥加盖皇帝玉玺发出,其余“诸般琐事”一律交丞相府忙活。
期间,赵高唯一深感不便的是,每加皇帝印玺便要去找胡亥。从法度上说,此时的赵高是郎中令执掌实权,也仍然兼领着符玺令,符玺事所的吏员都是其部属。然则,皇帝印玺加盖的特异处在于:每向诏书或公文国书等加盖印玺,必得皇帝手书令方可。实际则更有一处特异:无论符玺令由何人担任,实际保管并实施盖印的印吏,从来都是皇族老人,没有皇帝手令,即或符玺令赵高本人前来也照样不行。如此法度之要义,便是确保皇帝印玺实际执掌在皇帝本人手中。对于赵高而言,虽说糊弄胡亥根本不是难事,然则也难保这个聪明的白痴冷不丁问起某人某事,总有诸多额外周旋,是以赵高每每为这加盖印玺深感不便。
这日,赵高接少府章邯紧急奏章,请以骊山刑徒与官府奴隶子弟编成大军平定暴乱。赵高立即拟定了皇帝诏书,可一想到要找胡亥书写手令便大大皱起了眉头。平定山东盗军自然要做,否则赵高也照样要被咔嚓了。可赵高不想让胡亥知道天下大乱,赵高要让胡亥沉湎于奇异享乐不能自拔,成为自己股掌之间的玩物。然则不找胡亥又不能加盖印玺,赵高一时当真感到棘手了。
“召阎乐。”思忖良久,赵高终于低声吩咐了一句。
早已经是赵高女婿且已做了咸阳令的阎乐来了,带着一队随时听候命令的驻屯咸阳的材士营剑士。两人密商片刻,立即带着剑士队向符玺事所来了。阎乐虽是犬马之徒,然赵高很明白此等大事必须亲临,印玺要直接拿到自己手中,不能在任何人手中过渡。符玺事所在皇城深处的一座独立石墙庭院,虽大显幽静,却也有一个什人队的执戈郎中守护着。赵高是郎中令,统辖皇城所有执戈郎中,到得符玺事所庭院外立即下令护卫郎中换防。十名郎中一离开,阎乐立即下令剑士队守护在大门不许任何人靠近,便大步跟着赵高走进了这个神秘幽静的所在。
“郎中令有何公事?”幽暗的正厅,一个白发老人迎了出来。“皇帝口谕:交皇帝印玺于郎中令。”赵高很是冷漠。“郎中令敢矫诏么?”老人冷冷一笑。
“足下该当明白:皇帝印玺必须交郎中令。”阎乐阴狠地一笑。
“大秦社稷依旧,大秦法统依旧……”
话音未落,阎乐长剑洞穿了老人胸腹。老人睁着惊愕愤怒的双眼,喉头咕咕大响着终于颓然倒地了。赵高冷冷一笑,一把揪下了老人胸前硕大的玉佩,大步走进了石屏后的密室,片刻之间便捧出了一方玉匣。见赵高点头,阎乐走到门外一挥手,剑士队立即冲进了庭院各间密室,几乎没有任何呼喝动静,片刻间便悉数杀死了符玺事所的全部皇族吏员。
当夜,赵高向章邯发出了加盖皇帝印玺的诏书。之后,赵高小宴女婿阎乐与族弟赵成贺功。阎乐赵成都没见过皇帝印玺,一口声请赵高说说其中奥秘。赵高也有了几分酒意,说声索性教尔等开开眼界,便搬出了那方玉匣打开,拿出了那方人人只闻其名而不见其实的天下第一印玺。那是一方在灯下发着熠熠柔润的光泽而说不出究竟何等色彩的美玉,其方大约三四寸许,天成古朴中弥漫出一种荧荧之光。
“一方石头,有何稀奇?”赵成很是失望。
“你知道甚来!”赵高训斥一句指点道,“夏商周三代,青铜九鼎乃是王权神器,于是有楚庄王中原问鼎之说也。自九鼎神奇消遁而战国一统,这皇帝印玺就成了皇权神器。为甚?秦之前,臣民皆以金玉为印。自始皇帝以来,天子独以印称玺,又独以玉为印材,臣民不能以玉成印。故此,玉玺便成皇帝独有之天授神器也!这印钮是何物?知道么?”
“这……”阎乐赵成一齐摇头。
“这叫螭兽钮。螭者,蛟龙之属也,神兽之属也,头上无角,若龙而黄。所以如此,秦为水德,蛟龙以彰水德也。”赵高对学问之事倒是分外认真,“这印面刻着八个秦篆文字,知道是甚?”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阎乐赵成异口同声。
“何人写的?”
“李斯!”
“对了。”赵高嘴角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