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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此理!”李斯一个激灵,梦魇惊醒般大叫一声。
生平第一次,李斯被抬回了丞相府。大病未愈的李斯,又一次病倒了。
姚贾对自己进行了无情的勘审,以最为酷烈的刑罚处置了自己。姚贾断舌、刮面、自缢,三桩酷刑桩桩如利刃刺进李斯心田,活生生便是对李斯的勘审刑罚。姚贾追随李斯,尚且自判如此酷刑,李斯该当如何还用说么?身为九卿之首的廷尉,姚贾自然知道大臣意外暴死该如何处置,不可能想不到李斯亲临廷尉府查勘;姚贾留下的血书,不是明明白白地要告知李斯所犯罪行的不可饶恕么?举朝皆知姚贾与李斯同道如一,姚贾如此酷烈地死去,对李斯意味若何,实在是无论怎么估价也不过分的。李斯唯一稍许松心者,姚贾家人族人全部逃遁了。廷尉府的吏员们决然不会去追究此事,御史大夫与其余官署也一定是佯作不知了。短短一年不到,秦法竟是形同虚设了,有二世皇帝率先坏法杀戮,能指望臣民忠实奉法么?便是自认法家大才的李斯,能去依法追究姚贾家族逃亡么,能去追究顿弱擅自逃官么?一丝天良未泯,断不能为也。
可以说,姚贾的酷烈自戕已经摧毁了李斯的人事根基,李斯从此失去了最能体察自己、也最有干才最为得力的同道。然则,李斯毕竟还残存着一丝自信与一份尊严:李斯所作所为,毕竟为了维护秦政法治大道不变形,至于奸宄罪孽,毕竟不是李斯亲为,奈何姚贾责李斯过甚哉!但是,顿弱的逃官与留书,则将李斯残存的一丝自信与一份尊严,也冷酷地撕碎了。依据秦法,大臣擅自逃官去职,是要立即严厉追究的。李斯身为丞相,第一个发觉顿弱逃官,却既没有禀报皇帝,也没有部署缉拿;其间根本,除了最后的一丝天良,便是顿弱留下的这件羊皮书。这件留书,李斯是不能交给任何人的:交于胡亥赵高,无异于自套绞索;交于御史大夫府,则无异于公然将“李斯乃天下祸首”这个惊人论断昭示于朝野!
无论哪一种结局,李斯都是不能也无法承受的……
在李斯的心目中,从来没有将朝廷剧变与自己的作为联系起来。也就是说,李斯从来认为,自己的一切作为都是基于维护大政法治不变形而作为的;对胡亥赵高的杀戮罪行,李斯从来没有赞同过,更没有预谋过;至于对扶苏蒙恬之死,李斯虽则有愧,但毕竟是基于政见不同而不得不为也。李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人认定为奸宄祸首!而且,认定者还是顿弱这般极具声望的重臣。顿弱既有此等评判,安知其余朝臣没有此等评判?安知天下没有此等评判?而果真天下如此看李斯,李斯的万古功业之志岂非付之流水,到头来反成了奸宄不法之亡国祸首?
岂有此理哉!岂有此理哉!
李斯为自己反反复复地辩护着,可无论如何开脱自己,还是不能从顿弱的一击中摆脱出来。人人都知君权决断一切,然顿弱却将胡亥看做附庸;人人都说赵高残忍阴狠,然顿弱却将赵高只看做政变主凶;人人都该知丞相李斯不得已而为之,然顿弱却将李斯看做元凶祸首。顿弱之说不对么?当然不对!一个自信的李斯汹汹然反驳。为何不对?另一个李斯从最幽暗的角落跳了出来,冷冰冰地说,若非你李斯之力,赵高拥立胡亥之阴谋岂能成立?你李斯固非杀戮元凶,然你李斯却是政变成立之关键条件!身为帝国首相,其时你李斯又身在中枢,本是一道不可逾越之正道关口,不越过你这一关,谁能将胡亥这个无能痴儿抬上皇帝宝座?然则,然则,李斯毕竟不是设谋者也,不是动议者也。自信的李斯声嘶力竭,却微弱得连自己也委顿了,也不想再说了……李斯啊李斯,你若不能洗刷自己,便将永远地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不能,不能!李斯不能是祸首,李斯必须成为原本的正道功臣!李斯要做自己该做的事,不能再听任赵高摆布了……
浑浑噩噩的梦魇里,李斯为自己谋定了最后的对策。
梦魇未消,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进了丞相府。
当府丞一脸惶恐而又嗫嚅难言地走进草药气息弥漫的寝室时,李斯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李斯不想问,却也没有摆手让府丞走,灰白的脸色平静而呆滞,似乎已经没有知觉了。府丞犹疑一阵,终于低声道:“禀报丞相,治粟内史郑国,奉常胡毋敬,两人一起,一起死了……”李斯猛然浑身一抖,连坚固的卧榻也咔嚓响动了,脱口而出的问话几乎是本能的:“死在了何处?何人勘验?”语速之快捷,连李斯自己都惊讶了。“在奉常府,廷尉府大员正在勘验尸身……”府丞话音未落,李斯已经翻身坐起,说声备车,人已神奇地从病榻站到了地上。
车马辚辚开进郑国府邸时,廷尉府吏员们正在紧张忙碌地登录着勘验着。李斯的轺车直接驶进了府邸,停在了出事的后园茅亭外的池畔。李斯没有用卫士搀扶,径自扶着竹杖下车了。走进茅亭,李斯还没察看尸身,先匆忙问了一句:“两老有无遗书?”廷尉正答说尚未发现。李斯略微松了口气,一跺竹杖低声道:“教廷尉府人等退下,只你一人与老夫勘验。”廷尉正拱手领命,转身便下令,教廷尉府吏员们到远处池畔待命了。
茅亭里外清静下来,李斯这才仔细地打量起来。这座茅亭下,李斯与胡毋敬不知几多次聚酒慨然议论学问治道。李斯熟悉这片庭院,更熟悉这座茅亭。在一统天下后的大秦朝廷中,只有胡毋敬这个太史令出身的重臣,还能与李斯敞开心扉论学论政,与其余大臣聚议则只有国政事务了。唯其如此,这座奉常府,是李斯被千头万绪之琐细事务浸泡得烦腻时必然的光顾之地。但在这座茅亭下,李斯便能直抒胸臆,慷慨激昂地倾泻自己的政学理念,纵横评点天下学派,坦诚臧否诸子百家人物,会商解答胡毋敬统领帝国文事中的种种疑点,举凡天文地理阴阳史籍博士方士无不涉及。在李斯的心目中,胡毋敬是战国名士群中一个特异的老人,既可治史治学,又可领事为政,堪称兼才人物。因为,胡毋敬的迂阔气息很少,从来没有以被诸多学子奉为圭臬的先王大道谏阻过帝国文明创制。也就是说,在文明创制的诸多争论中,最有可能与博士们一起反对始皇帝与李斯的奉常府,在胡毋敬的统领下,倒实实在在地成了帝国文明创制的根基力量之一。如此一个胡毋敬,老了固然老了,二世即位一年多也多告病卧,几乎是深居简出了。然则,胡毋敬毕竟无甚大病,如何饮一次酒便死了?
两位老臣死得很奇异。两人在亭下石案相对而坐,人各一张草席。石案中间是两鼎两盘,鼎中是炖胡羊,盘中是凉苦菜,两鼎炖羊几乎未动,两盘苦菜却几乎都没有了。胡毋敬面前的铜爵还有七八成犹在,郑国面前的铜爵却空荡荡滴酒皆无。胡毋敬靠着身后亭柱,面前摆着一支尺余匕首,平静的脸上荡漾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郑国却手扶探水铁尺身体前倾,老眼愤愤然盯着胡毋敬,似乎在争辩何事,似乎在指斥何人。旁边的两只酒桶很是特异,一桶是罕见的韩国酒,一桶却是更为罕见的东胡酒,韩国酒已经空了,东胡酒则刚刚打开……
家老禀报说:郑国大人是昨夜二更初刻来造访的,与奉常大人在书房说话直到四更,一直关闭着书房大门,谁也没能进去,谁也不知道两位大人说了些甚。四更末刻,两位大人出了书房,在月光下游荡到了茅亭。奉常大人吩咐摆酒,并指定了酒菜。家老部署停当,留下一个侍酒老仆,自己便去忙碌了。侍酒老仆禀报说,酒菜摆置完毕,奉常大人吩咐他下去歇息,不要再来了。老仆放心不下,远远隐身在池畔石亭下预备着照料诸事。茅亭下的说话声时起时伏.老仆年老耳背,一句话也没听得清楚。直到五更鸡鸣,茅亭下骤然一阵异常笑声,之后便久久没了动静。直至晨曦初现,老仆终于瞅准了亭下两个身影如石雕般久久不动,这才赶了过来,两位大人已经殁了……
“丞相,似是老来聚酒,无疾而终。”廷尉正谨慎地试探着。
“传唤医官,勘验两爵残酒。”李斯没有理睬廷尉正。
片刻之间,廷尉府的执法医官来到。医官先拿起两爵残酒细嗅片刻,又拿出一枚细亮的银针伸进胡毋敬酒爵,银针立即变成了令人心悸的紫黑色。医官低声道:“奉常所饮,有辽东钩吻草毒。”一片寂然之中,医官又拿出一枚银针刺入郑国青紫的下唇,银针渐渐变成了怪异的酱红色。医官低声道:“禀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