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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离将军,身为九原统帅了,何能如此轻躁言事?”蒙恬终于转过身来,一双老眼汪着两眶泪水,“将军袭大父武成侯功臣爵位,今又手执重兵。老夫之后,将军肩负安国大任,须得以大局为重,大义为要,毋以老夫一人蒙冤而动兴兵之念。将军安国,首要处,须得与丞相合力。老夫深信,李斯纵然一时陷于泥污,然终有大政之志,终不忍国乱民乱。只要李斯在丞相位上,必有悔悟之日,其时,将军便是其后援也……若将军与老夫同陷泥沼,九泉之下,老夫何颜面见王翦老哥哥,何颜面见王贲老兄弟哉!”
“大将军!……”王离骤然扑拜在地恸哭失声了。
暮色降临之时,王离与郡守终于沉重地走出了那座狭小的石门狱。依着蒙恬部署,两人会同阳周县令,分别率领属下人马分头劝诫聚集于城外的万千人众。一连三日费尽口舌,黑压压人海才渐渐散了。
王离飞马回了九原,立即修成急书一卷,星夜飞呈咸阳并同时密报丞相李斯,力谏二世赦免并重新起用蒙恬。王离的上书直言不讳:“臣乃少年人军,未经战阵磨炼,虽掌重兵于国门,实不堪大任也!蒙氏三世功臣,三世忠信,于军于民深具资望,实乃大秦北疆之擎天大柱也,朝廷安可自摧栋梁乎!安可自毁长城乎!目下匈奴已渐行重聚于北海草原,南犯中原之心不死,若朝廷不重行起用蒙恬大将军,则天下危难势在必然!臣不能保阴山无虞,不能保九原无虞,恳望陛下再四思之!”
王离的上书自然泥牛入海了。其时李斯正在骊山陵忙得连轴转,况且,置扶苏蒙恬于死地的诏书乃出李斯笔下,李斯如何能对刚刚即位的二世去说赦免并重新起用蒙恬?然王氏势大,王离又年青刚烈,不能置之不理。于是,李斯对王离虚与周旋,只派一舍人北上告知王离:丞相定会相援将军,谏阻二世,望将军安于军务。王离李斯都没有料到的是,二世胡亥却心有所动了。一则是扶苏已经死了,赵高所说的那种最大威胁已经没有了;二则是王离上书太强硬,胡亥有了新的畏惧。胡亥虽则是个政道白痴,然终究知道,王离大军要咔嚓头颅比匈奴大军咔嚓头颅还要来得快。
赵高知道了王离上书,立即在咸阳以东十余里的兰池宫找到了胡亥。赵高一脸正色,说得很是直接:“老臣禀报陛下,扶苏与蒙氏互为根基,扶苏死而蒙氏存,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也!当年先帝几次要立陛下为太子,都是蒙毅坚执谏阻,屡次说不可。蒙毅是谁?是扶苏,是蒙恬,岂有他哉!今扶苏已死而蒙恬下狱,原本已经得罪了蒙氏,蒙氏安能不记恨?若陛下再开赦蒙恬,纵虎归山,陛下之头颅安在哉!”
“也是咔嚓?”胡亥蓦然惊愕了。
“必是咔嚓!”
“计将安出?”
“非但不能赦免蒙恬,还要蒙毅下狱。”
“哪,王离又要咔嚓,如何处置?”
“王离后生,若有咔嚓之力,靠住蒙氏做甚?”
“噢——,王离救蒙恬,是因他没有实力咔嚓!可是?”
“陛下明察!”
“好!朕知道了。”胡亥为自己的过人天赋很是矜持地拍案了。
便是如此一番古怪荒诞的对答,二世胡亥的特使马队飞赴陇西。特使是赵高的族弟赵成。赵成以任蒙毅为北边巡军使的诏书,将蒙毅骗到了遥远的代郡,秘密囚禁在代地大峡谷(代谷)关押军中人犯的小小牢狱里。虽则隐秘,消息还是飞快地传遍了边郡,传入了咸阳。始皇帝葬礼尚未结束,二世胡亥便又一次惊愕了。这次,是一个皇族老公子上书,语气竟是大有责难。这个皇族公子叫做子婴,是始皇帝一个近支皇族弟,虽是先皇族弟,年岁却比胡亥大了只十多岁。据太子傅官署禀报说,这子婴是先辈皇子中最有正道才具的一个,读书苦,习武也苦,最得先辈皇子们推崇拥戴。胡亥最腻烦人说谁正道有才,一听太子傅丞禀报便黑了脸,仔细一看上书,更是脸色阴沉了。
子婴的上书是帝国暮色的一抹绚烂晚霞,录之如下:
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背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亦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主欲一旦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岂有此理!”胡亥连连拍案大嚷,“我是轻虑!我是独智!我是诛杀功臣!都是都是,又能如何?偏你小子忘了,我是皇帝!杀蒙氏如何?偏要杀!总有一日,连你小子一伙也杀了!你能如何?咔嚓了胡亥?我先咔嚓了你!……”
在胡亥的连番嚷叫中,一个叫做曲宫的新擢升的御史带着胡亥的密诏与赵高的秘密叮嘱,星夜赶赴代地了。守在代谷的赵成接到密诏密嘱,立即与曲宫一起赶到了代谷牢狱。幽暗的洞窟之中,赵成对蒙毅说了如此一番话:“蒙毅大人,陛下有诏,说丞相李斯举发大人不忠,罪及其宗。凭据嘛,是先帝欲立太子,大人屡屡难之。如今,二世皇帝也不忍公然治罪于大人,赐大人自裁。照实说,较之腰斩于市,这也算大人幸甚了。大人以为如何?”
“赵成,一派胡言骗得老夫?”
蒙毅的目光闪射着宫廷生涯锤炼出的洞察一切奥秘的冰冷肃杀:“老夫少年人宫,追随先帝数十年。知先帝之心者,老夫无愧也!先帝数十年锤炼皇子,然几曾有过立太子之意,更几曾有过立少皇子为太子之意?储君之事,蒙毅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足下之言羞累先帝之明,大谬也!老夫纵然一死,亦不容假先帝之名,开杀戮之风。昔秦穆公人殉杀三良,罪黜百里奚,被天下呼为‘缪’。秦昭王杀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者,皆天下大失也!政谚云:‘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足下若有寸心之良,敢请将蒙毅之说禀明二世皇帝。如此,老夫足矣!”
“只是,大人今日必得一死。”赵成狰狞地笑了。
“蒙毅无罪有功,绝不会自裁承罪。”
“如此,在下只有亲自动手了。”
“好。”蒙毅霍然站起,淡淡一笑道,“老夫身为上卿重臣,纵无从报国,亦当使天下明白:非蒙毅认罪伏法也,蒙毅的头颅,是被昏政之君砍下的。九泉之下,老夫也能挺着腰身去见先帝……”
“好!老夫送你!”
“先帝陛下!你可知错——”
蒙毅呼喊未落,一道邪恶的剑光闪过。
一颗须发灰白的头颅随着激溅的鲜血滚落地面……
蒙毅之死,是帝国暮色巨变中第一次血淋淋人头落地。
在扶苏与蒙氏集团的悲剧命运中,唯独蒙毅没有接受‘赐死’诏书而拒绝自裁。蒙毅,是被公然杀害的。这个少年时期便进入帝国中枢执掌机密的英才,曾对帝国创建立下了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功劳,其风骨之刚烈,其奉法之凛然,都使其成为李赵胡阴谋势力最为畏惧的要害人物。蒙毅的意义,在于他是中国历史上具有假设转折点性质的少数人物之一。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假若蒙毅在最后的大巡狩中不离开始皇帝,便绝不会有李赵胡三人密谋的可能;因为,蒙毅是总领皇帝书房政务的大臣,是皇帝秘密公文的直接掌握者,又是拥戴扶苏的根基重臣,绝不会滞留始皇帝诏书而不发;更有一点,蒙毅还是赵高最仇恨而又最无可奈何的上司,从政治生态的意义上说,蒙毅是赵高的天敌,是此类宫廷阴谋的天敌……当一切都成为遥远的过去时,后人不能不感喟万端,必然乎,偶然乎,人算乎,天算乎!
带着蒙毅的人头,赵成曲宫的马队南下阳周了。
当赵成走进囚室洞窟的时候,蒙恬正在山窗前那片秋日的阳光下呼呼大睡。老狱令轻轻唤醒了蒙恬。蒙恬坐起来看了看酷似赵高的赵成,冷冷一笑道:“老夫明白,鸡犬入庙了。”饶是赵成厚黑成性,也被蒙恬这不屑之词说得面色通红,恼羞厉声道:“蒙恬!你有大罪!你弟蒙毅有大罪!你之死期,便在今日!”蒙恬淡淡笑道:“若是老夫不想死,不说你一个赵某,便是二世皇帝也奈何不得老夫。谓予不信,足下且试试可也。”赵成早已听闻阳周城被游民军士围困多日的消息,心下确实不敢小觑蒙恬,思忖片刻,缓和了神色一拱手道:“在下奉诏行法而已,若将军不嘲讽在下,在下何敢冲撞大将军?方才得罪,尚乞大将军见谅。”蒙恬淡淡道:“足下有话但说。”赵成道:“将军之弟,已发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