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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老臣已不知从何说起了……”嬴政皇帝淡淡笑道:“丞相啊,你的心思,朕知道。这件事,对你说得迟了,嬴政思虑有差。”李斯一时惶恐道:“陛下何出此言?老臣未知何事不曾与闻?”嬴政皇帝似乎浑然无觉,只径直缓慢地说着:“去冬,王贲临走之时,说到扶苏宽政主张,说他也赞同。加之,又有黥布刘邦徒众逃亡两件事,朕便想先减轻工程徭役。然则,一闻丞相说关中老秦人已空,我心下急了。如此大局漏洞,朕却一直未能察觉,我不能不急也。要大巡狩,是要看看天下大势,看看复辟暗流究竟有多深的根基,看看是否必得再次回迁老秦人……朕之本意,未必一定要北上九原。然则,自琅邪染病,方士逃走,嬴政骤生末路之感,当此之时,朕当何以善后哉!”
“陛下万勿此言!陛下正在盛年啊!”李斯泪如泉涌了。
“不。不行了。”嬴政皇帝平静淡漠地摇摇头,“嬴政不畏死。然,嬴政知道自己。嬴政任用方士,无异于自戕。若没有方士数年在侧,我固病体,元气尚在……大父秦昭王,不是病奄奄撑持了十余年么?奈何嬴政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生有数,在最要谨慎的时刻,竟然开了秦法之禁,秘密任用了方士。想补正,嬴政都来不及了。”
“陛下!来得及!有太医……”
“上天无私,不会将机会总给一个人。嬴政,焉能例外矣。”
“陛下……”
“丞相,毋伤悲。朕,要说正事。”
“老臣,但凭陛下之命。”李斯顿时平静了下来。
“第一事,若我病体能过得平原津,能渡过大河,便北上九原。”
“老臣理会:若陛下在平原津发病,立即返回咸阳。”
“正是。”
“老臣遵命!”
“第二事,最后的巡狩路程,丞相有何谋划?”
“陛下已然谋定,老臣……”
“丞相啊,你当学学王贲,该坚持者则坚持。歧见不怕,要说在明处。”
“陛下,”第一次,李斯有些脸红了,一拱手明朗道,“最后这段路,老臣以为必得稳妥缜密。老臣三策:其一,飞诏宣扶苏蒙恬回咸阳,陛下则最好不渡大河,不过平原津,直接由此返回咸阳;其二,飞诏李信率十万大军回镇关中,并急迁上邦十万老秦人回居关中,蒙毅可在咸阳着手此事;其三,老臣自请,兼领陛下书房政事,守定印玺!”
“丞相怀疑赵高么?”嬴政皇帝的目光骤然一个闪烁。
“老臣不讳言:赵高领印玺不宜。”
“丞相,可否说说依据?”
“老臣无凭据,只是心感不宁。”
“丞相啊,”嬴政皇帝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赵高追随朕三十余年,不知几多次换回朕的性命。不说功劳才具了,仅这三十余年未尝一事负朕,赵高何罪之有也?疑虑赵高最深者,不是丞相,是蒙毅。朕尝对蒙毅言,若以隐宫出身而长疑赵高,我等君臣,胸襟何在焉!我等是人,内侍也是人,何苛求一人至此矣……嬴政一生,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群臣,所愧者,唯两事耳:其一,愧对嬴秦族人。奋争天下,老秦人流血最多,受苦最多。百余年来,哪里最险,哪里最苦,哪里便是老秦人所在。嬴政不用皇族为大臣,不封老秦人以富庶繁华之地还则罢了,最后,竟使他们离开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关中之地。自丞相那日警醒于我,每念及此,嬴政都是心头滴血。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可如今,他们都在哪里啊……”
“陛下,此,老臣之过也!”李斯第一次感到了揪心的苦痛。
“丞相主张回迁老秦人,朕赞同。”
“陛下,还要过大河?”李斯惊讶了。
“丞相,我自觉还能撑持,做完这件事了。”
“那……”李斯欲言又止了,突然觉得不须再问了。
“若赵高出事,那便是上天瞎眼了,嬴政夫复何言哉!”
李斯踽踽离开了行营大帐,一种难言的滋味弥漫在心头。
隐隐约约地,李斯有了一种感觉,他失去了最后一次与皇帝两心交融的机会。他提出了三则对策,那是他多日反复锤炼的结果,等得便是今日这般氛围这般机会。可是,皇帝只赞同了其中一个分支。是的,对国家大政而言,这个分支是一个根基点,不能说皇帝有错。然则,对李斯而言,则意味着皇帝基本上没有采纳他今日最为重要的筹划。皇帝坚持要渡河北上九原,那便是说,皇帝仍然觉得扶苏蒙恬回咸阳或来行营,都有某种不便;这种不便,岂不还是李斯?更令李斯心头发凉的是,皇帝对赵高的信任无以复加,竟然还有着深深的愧意。皇帝最后的那句话,使李斯大为震撼,使李斯第一次骤然看准了皇帝的弱点——雄峻傲岸的帝王秉性之后隐藏着一颗太过仁善的平凡的人心!
李斯始终以为,嬴政皇帝是最具帝王天赋的一个君主。所谓帝王天赋,根基所在便是有别于常人之心的天下之心。你可以说这种天下之心是冷酷,是权欲,是视平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但你仍然必须承认,领袖天下的帝王之心真的是不能有常人之仁;或者说,帝王仁善不能以常人之仁善表现出来。毕竟,帝王必须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恩怨之心。若如常人仁善,那确定无疑的是,他连一个将军都不能做好,遑论帝王哉!唯其如此,在李斯看来,赵高在皇帝心目里便该是一只猎犬而已,便该是一只效力于主人的牲畜而已;主人固可念猎犬牲畜之劳苦,然如何能以猎犬牲畜与闻主人之决策意志?于今皇帝,竟对一个老奴仆有如此抱愧之心,岂非咄咄怪事哉!第一次,李斯对这个巍巍泰山般的皇帝,生出了一丝不那么敬佩的失望。“上天瞎眼,嬴政夫复何言哉!”,这,这像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伟大皇帝说的话么?
李斯第一次迷路了,莫名其妙地在树林中转悠了整整一个晚上。
三日之后,大巡狩行营渡过了济水,抵达平原津。
这平原津,是旧赵国平原县的一处古老渡口。平原县者,于赵国平原君而相互得名也。平原县濒临大河,与齐国相邻,是大河下游最重要的临水要塞。战国末世秦赵相争最烈,帝国君臣将士对赵国最是熟悉,对这处兵家要地更是人人皆知。一临大河,秦军将士们便纷纷指点着河东河西说将起来,惊叹夹杂着笑语,人人不亦乐乎。谁也没有料到的是,正在杨端和率领将士们忙碌预备渡河诸事时,李斯却传下了丞相令——扎营起炊,渡河事待皇帝定夺!时当午后,热气渐渐下降,正是一鼓渡河的时机。突然中止,杨端和大感不解,立即飞步赶到丞相大营询问。
“此乃赵高所传诏令,老夫不知所以。”李斯也皱着眉头。
“皇帝发病了?”“赵高没说。”
“如此大事,丞相如何老是赵高赵高?得面见皇帝说话!”
见素来沉稳的杨端和责难自己,李斯非但没有不悦,反倒亲切笑道:“卫尉说得好,老夫原本也是如此想,奈何已有诏令,便先停了渡河。你既不解,不妨随老夫一起面见陛下定夺。陛下若是发病,自然是直返咸阳最好。”李斯将每一个关节都不经意地说到了。李斯希望杨端和据理力争,改变皇帝甘冒酷暑的北上跋涉之旅。
两人匆匆来到一片最阴凉的树林下。行辕大帐还正在搭建,一辆辒凉车停在大树下垂着车帘,两百余名带剑武士在车后远远站成了一个扇形,只有赵高与两名侍女站在车前。虽有树荫,林中也是热烘烘一片,无休止的蝉鸣震得人耳膜发麻,谁都是一身大汗,谁都是眉头深锁,整个树林陷入了一片奇特的聒噪幽静麻木烦躁的氛围之中。
“陛下消乏么?”李斯低声问赵高。
赵高急促地一个眼神,手势不大但却很是明确地向返回咸阳的方向一指,惶急之势最明显不过地说:必须马上回咸阳!突然之间,李斯心头一热,正要大步趋前说话,赵高已经对着辒凉车长呼了一声:“禀报陛下,丞相与卫尉到——”一时间,李斯杨端和一齐止步,在辒凉车前几步处站住了。
“丞相,行营立即渡河。朕没事,小睡片刻而已。”
阵阵蝉鸣滚滚热风中,辒凉车中传来夹杂着咳嗽的皇帝声音。赵高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哭丧着脸对李斯连连摇头,背过身去不说话了。杨端和却浑然不觉,一闻皇帝话语奋然振作,一拱手道:“丞相,皇帝已经决断渡河,我去了。”转身出林间,杨端和便是一路喝令,“停止扎搭!各营立即预备渡河——”
李斯木然一阵,终于转身走出了树林。赵高的暗示与皇帝从辒凉车中发出的渡河决断,已经使李斯清楚了一切。皇帝发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否则,赵高不可能那么强